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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是仁哉

隔著一層薄薄的牆壁, 孟戚能夠聽見爐子上的水咕嘟咕嘟冒泡的聲音。

天剛矇矇亮, 街道上還沒有人聲。

這棟屋子是昨天寧長淵給他們找的, 屋子有些破敗, 牆壁上的縫隙用草團糊泥塞著,而且沒有燒炕,屋子裡冷冰冰的。

床上也沒有被褥枕頭等物,常人肯定睡不了,孟戚就無所謂了。

昨天他一進這間屋子, 就立刻點頭說這裡不錯。

——只有一張床。

床也不大,床腳還缺了一截, 歪在那裡需要墊塊磚頭。

勉強可以躺兩個人,不過這兩個人必須一動不動, 否則就要碰到胳膊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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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墨鯉強制地要求孟戚必須睡覺,不準像一般內家高手那樣, 盤腿練功把調息當做睡眠,孟戚踏進門的那一刻就在琢磨自己跟大夫躺在床上的情形了。

還做好了勸說的準備,防止墨鯉睡在地上把床留給他。

結果白準備了。

墨鯉很自然地合衣躺在了床上,就跟他們在野地露宿時一樣,從容得不像他們快挨到一起, 而是隔了好幾尺。

孟戚想要說什麼, 一轉頭發現身邊的人已經睡著了。

修煉內功的人呼吸都是平緩綿長的,睡著後的氣息更加微薄,稍不留神就能忽略。

結果就是想說話,發現那個人已經拋下你去見周公了——

孟戚心情怪異地想, 也許不是周公,而是山靈。

古賦裡時常有神遊太虛,與山鬼相見的句子。所以哪怕人睡在旁邊,天知道他在夢裡跟什麼人把臂同遊,對弈談笑呢!

想到這裡,孟戚差點把人搖醒。

一邊想著四郎山那棵樹,一邊悄悄挨近了墨鯉。

離開四郎山之後,墨鯉那股清冽似泉的柔和氣息再次變得明顯,這氣息能撫平一切躁亂的心緒,讓人彷彿浸入了微涼的潭水裡,陶然而忘世間。

床太破了,稍微一動就會嘎吱作響。

孟戚為了不讓床發出聲音,已經竭盡全力了。

他以為自己會睡不著,結果不知何時竟閉了眼睛,再睜開時便聽到了牆外爐子燒水的聲音。

遠處有人在打井水,隔著兩棟屋子還有小夫妻在低聲說話,孩子哼哼唧唧哭著。

一切都變得鮮活起來,隨著爐上水滾開的氣泡,許多聲音竟相入耳。

身邊的人已經不見了,孟戚能感覺到人沒走遠,就坐在屋外的房簷下,所以他也不急,就這麼躺著床上聽著。

——好像有很久都沒聽過這些聲音了。

坊間逐漸甦醒的早晨,漸漸填滿的人聲,市井百態,他似乎也看了很多年,卻不知怎麼都忘了。

“大夫,你起這麼早?”

“秋紅?”墨鯉的語氣溫和,“你體虛,井水又太涼,不如到中午再洗衣。”

“……畢竟是過年,想洗乾淨一些,前些日子都在奔波,大夫這麼說,我就再偷半日懶。”秋紅的聲音近了些,她問道,“好香啊,這是在煮豆粥?”

“嗯,泡了一夜的豆子,現在煮開了。”

“柴火不夠吧?”秋紅憂心忡忡地說,“豆粥煮得不夠久,怕是不行。”

墨鯉只是笑,沒說武林高手從來不怕沒柴火。

秋紅走了,又是一個早起提井水的人。

“喲,這屋子住人了?是寧道長帶回來的?”

“暫住幾天,過陣子還要走。”墨鯉好脾氣地回應著,並不因為跟對方素昧平生,就不理會對方。

“沒事沒事,看來是照顧寧道長生意的人。”

說話的人嗓音很粗,他笑著說,“拿路引的,不是有一技之長,就是有親可投。要我說啊,荒年餓不死手藝人,真羨慕啊!”

墨鯉避開了談自己,只是說:“這裡也不錯。”

“可不是,除了窮,沒缺點!”

那人笑哈哈地走了。

爐子上的豆粥還在咕嘟咕嘟冒泡,香味慢慢飄了進來。

沒有米的香味,只有豆子。

孟戚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好像有點餓了。

他慢吞吞地坐了起來,頭髮還是散著的,衣服也沒穿好。

墨鯉自然能聽到屋內的動靜,他隔著門問了一句:“醒了?”

“沒想到大夫還會做飯。”孟戚的手指動了動,有些迫不及待。

“生個爐子煮點豆子,還談不上會廚藝。”

墨鯉這話還真不是謙虛,他作為人,在世上只活了二十年不到。

要讀書學史,要學歧黃之術,還要學武,哪來的時間學廚藝,秦老先生也沒教過他這個。東西能煮熟,餓不死就行,熬藥總要生爐子的,墨鯉對這個倒是拿手。

孟戚走到窗前,因為糊得太嚴實,他只能看到一個隱約的人影。

“怎麼想起來做豆粥?”

“不是豆粥,我借了附近的石磨,把豆子碾出漿,煮沸了給你做藥喝。”墨鯉手裡握著一把破扇子做樣子,爐子上的火旺得很。

孟戚聞言一愣,就這麼披頭散髮地推開了門,正對上了坐在屋簷下,有一下沒一下扇爐子的墨鯉。

墨鯉一派從容,完全不像是早起幹活的模樣,悠閒得手裡就差一卷書了。

爐子上是一個瓦罐,裡面的豆漿滾得更加厲害。

“怎麼這個也能治病?”孟戚好奇地低頭。

“……能解毒。”

墨鯉頓了頓,不等孟戚反應過來,又很快地說,“救急解毒還是成的,你就算了,反正滋味也不差,價格也便宜,牆角還有大半袋子呢,夠我們吃三天。”

“……”

三天都只有這個喝嗎?

孟戚忍不住瞪著墨鯉了,莊稼漢都能被餓得頭暈眼花。

“哦,也能做豆腐。”墨鯉偏過頭說。

“這還差不多……”

孟戚還沒嘀咕完,墨鯉忽然問:“不對,你經常什麼都不吃,也沒見你餓死。現在有能吃的東西,你又嫌少?”

孟戚很想說自己做國師的時候,美味佳餚見得多了,太京的酒樓他肯定吃了個遍,可是一來自己啥都沒幹,就等著端碗,二來大夫是不能得罪的,說好了什麼都聽大夫的吩咐,於是孟戚理智地閉上了嘴。

“哎哎哎,這誰家的媳婦?生得這麼好看?”

一個咋咋呼呼的聲音忽然出現,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只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眯著眼睛看向這邊。

“……”

墨鯉與孟戚下意識地左右望望,除了他們,沒有別人。

哪來的好看媳婦?

墨鯉忽然發現孟戚的頭髮散著,那老婦人的眼神又不好,看人估計只能瞧個輪廓。

街道上的人被老婦人這麼一聲喊,紛紛看了過來,還有愛看熱鬧的,推了窗戶朝這邊張望。

舉著扇子、不知道應不應該擋住孟戚臉的墨大夫:“……”

孟戚還沒意識到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老婦人顫巍巍地上來了,佈滿皺紋的手搭在孟戚胳膊上,一個勁地勸:“娘子啊,這世道亂得很,生得好看是要遭難的。”

“……”

孟戚後知後覺,隨後震驚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他長得不像女子啊!

“這是你夫郎嗎?”老婦人轉頭望墨鯉。

決心看熱鬧的墨大夫頓時一懵。

“拿點爐灰,給你家娘子抹抹臉,要好好過日子啊!”老婦人拍著孟戚的手背,感傷地絮叨著,“我有個閨女啊,跟你一般年紀,逃難的時候走散了。她生得好看啊,身量高,皮膚好得就跟這豆漿似的。”

兩人默默地望著豆漿,挺白的。

因為缺了墨鯉的內力,瓦罐內的豆漿已經沒有那麼沸騰了。

“……希望她沒有遇到歹人。”老婦人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孟戚想要說話,忽然發現自己聲音不對。

他怕嚇到這老婦人,又不能甩開對方的手,只能僵在那裡。

這時旁人也發現老婦人鬧了烏龍,連忙過來勸解。

“尹嬸,你看錯人了,人家是年輕的郎君,就是生得白淨了點……你怎麼……哎唷,這可真是!”

“是寧道長昨天帶回來的人呢!”

把老婦人攙走之後,又趕緊過來跟墨鯉兩人打招呼。

“對不住啊,尹嬸以前是繡工,她眼神不好。”

“……沒什麼,我給她瞧瞧?”墨鯉補充道,“我是大夫,眼睛的毛病治不好,但是能緩一緩,總比以後瞧不見強。”

“哎呀,寧道長昨天說的大夫就是你啊!這可真是巧了!”過來打招呼的人神情都客氣了很多,有一技之長的人都不會長久住在野集,大夫更是少見。

末了,這人還過來跟孟戚道了個歉。

“郎君相貌好看,勝過咱們這兒的女子,尹嬸這才看錯了,實在對不住啊。”

孟戚聽後臉都黑了。

眼見半個街的人都露面了,孟戚覺得自己可能要在這處野集揚名了。

他默默地走回了屋子,找到一把斷齒梳子,將頭髮梳好。

想到別人把自己誤認為大夫的……

呃,好像有哪裡不對?

孟戚試著想了下自己身穿女裝站在大夫身邊的模樣,然後打了個哆嗦。

那景象有些驚人。

墨鯉也進來了,手裡還抓著瓦罐。

“你在看什麼?”墨大夫也有些不自在,輕咳一聲問。

孟戚面無表情盯著自己手臂,嚴肅地說:“根本沒有白得像瓦罐裡豆漿!”

墨鯉無言,不過他意識到了一件事,原來孟戚長得很好看嗎?

“這野集上的人,關係倒是親近。”

墨鯉找不到乾淨的碗,只能把瓦罐給孟戚,說道,“你先喝。”

孟戚神思不屬地說:“可能都失了親人,又或者身在異鄉,無依無靠,便互相照顧。”

“自從我出了竹山縣,許久沒有這樣輕鬆的感覺了。”墨鯉若有所思。

“……若是天下人都能這般,倒有了聖賢書說的模樣。”孟戚終於放下手臂,掂了掂瓦罐,心裡琢磨著到底要喝多少,給大夫留多少才適合。

就不知道怎麼的,想全部喝完。

大夫早起磨的,還煮了半天。

結果為這一口吃的,臉都丟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