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南, 堤岸邊的翠柳氤氳在湖畔如煙霧般的水汽當中。
最是風光最美的時節，姊妹們相約遊船，瑛娘卻沒有同去。平素她最喜歡遊船戲水, 也最愛逛外頭好吃好玩的街市，可如今她只能困在家裡, 繡那幅還沒完成的面, ——婚期近了, 再有幾日, 她那遠在北邊京都的未婚夫婿，就要來親迎她門。
想到婚事, 瑛娘就嘆了氣, 把手裡繁瑣的繡活丟在案上，仰躺在靠枕上抬手矇住了眼睛。
她捨不得爹孃。捨不得兄長和姊妹們。更捨不得離家, 去那座說十分寒冷的北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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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幼就生在江南，在父母兄長們的呵護下長, 沒經風霜雨雪，沒試離家獨居。更讓她不安的是那只見幾面的未婚夫，雖然他樣貌還得去, 也算識禮, 可到底只粗略相處了兩三回，婚事是家裡做的主, 當年她還沒及笄，相看了幾人家，覺得這人看上去最順眼, 也最有意思，更要緊的是父親很喜歡他，極力勸說撮合他們倆。她一向覺得他為人還不錯, 可如今婚期就要到了，她又開始擔心，怕他會不會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壞毛病，會不會像她的手帕交柳眉兒嫁的那狗東西一樣，喜歡喝酒，一喝醉了還發瘋打人……
前路是未知的，柳眉兒尚有孃家在左近能替她撐撐腰，可是她，她要孤零零一人嫁去北地，到時候他若是真要欺負她，她連哭訴避難的去處都沒有。
葛太太進來時，就見瑛娘地嘆了一聲。眼見兒這月瘦了不少，連向來最喜歡吃的東坡肉、松鼠桂魚都不多瞧，葛太太瞧在眼裡，疼在心裡。瑛娘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然明白家閨在擔憂什麼。實她也捨不得閨遠嫁，恨不能把孩子們永遠護在己羽翼下才好，可婚事定都定了，六禮就只差親迎一門，接親的花車多半已經備好，在南來的路上了，是反悔不得的。
葛太太走上前，坐在炕邊瞧了眼瑛娘繡的那床紅面，瑛娘的刺繡是城裡最好的紅師傅教的，打練習，手藝不差，但她性子跳脫，時常坐不住，繡來去的東西還行，面掛屏這種件兒，繡上兩天就煩了，這不，眼看婚期都到了，這床“百子嬉戲”面才只完成了三分之一。
“好囡囡，你哥哥今日出門，孃親交代他給你帶東城角上那家的蟹黃包了，別不高興，起來活泛活泛，或是瞧瞧你妹妹們劃彩船，或是出去撲蝶透透氣嘛。”
葛太太哄著兒，伸手拉住她的手，把她從榻上拖起來。
瑛娘捂著眼睛，嘟囔道：“娘別說這勾著我啦，越給我吃好吃的，越對我好，我越捨不得。娘，我能不能不要嫁啦？您跟爹爹說說，叫他回了明家吧。”
葛太太含笑摟著她，“婚姻事豈能兒戲？明軫是好孩子，明太太也是好相與的，娘為了給你尋合適人家，可不知操了多少心費了多少力，等你嫁了去，說不定喜歡那裡喜歡得不得了，到時候娘想接你回來住，你還不定不願意呢。”
葛太太慢慢開解著，總算把鬧脾氣的姑娘哄好了，正在此時，外頭侍婢匆匆掀簾進了來，“太太，姑娘，明家的人進城了，老爺叫少爺去接應，喊您跟姑娘趕緊準備起來呢。”
瑛娘一怔，苦著臉道：“還沒到日子呢，他來這麼早幹什麼？”
葛太太掩唇笑起來，一旁端茶的嬤嬤打趣道：“姑爺可是夠著急的，著急想快點把姑娘迎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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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軫比原定的時間早了三日到良州。
提前打點好了住處，上街買了不少東西，連帶從家裡帶來的土產等物，備了份很厚的禮前去未婚妻家拜訪。
未來岳父跟他熟識，早幾年葛友川在京任職，跟他父親明思海走得極近。因這一層系，兩家才有意結成親家，一來知根知底彼此放心，二來兩家孩子條件、年齡、性情都相當，頗為難得。
明軫和葛友川在明堂說話，瑛娘磨磨蹭蹭穿戴好，母親拖著手來到上房。
“你去那邊屏風後坐著，待會兒我說要去瞧廚上飯菜備好沒有，留你們二人在房裡，你跟他說說話，千萬記著一點，就快成親了，你們不能照面知不知道，婚前見面不吉利，可不能觸這黴頭。隔著簾子說幾句，不疼不癢的沒事，不可逾矩鬧出笑話，知道？”
葛太太吩咐得瑛娘臉上直髮燙，誰要照面誰要逾矩了？若不是娘非拖著她來，她才不要來見那北蠻子呢。
片刻侍婢來報，說明二爺進院來給夫人行禮。葛太太忙叫人把明軫請進來，二人坐在稍間說話飲茶。瑛娘躲在屏風後頭，得他朗潤的嗓音，規規矩矩答著母親的問話，一點也沒有不耐煩，緩慢的語調彰顯著好脾氣，隔著淺淺的半透紗屏，隱約能瞧見他半邊側影。
鼻樑真高啊，子也高……當年就是這幅樣貌，引得她鹿亂撞，糊里糊塗在那相看的人裡選了他。
瑛娘正在出神，連家孃親什麼時候離開了也不知道。
驟然那把清潤的嗓音近了，彷彿就在咫尺。
“葛姐。”他對著屏風行了禮，“你在後頭悶著累不累？要不要出來喘氣？”
瑛娘意識到他就在己面前，僅隔著一道薄屏，彷彿能瞧出他肌膚的勻淨。
她揪著袖受驚般後退了半步。
“葛姐，說你這日子胃不好，我在城東買了你愛吃的蟹黃包，還溫著，要不要嚐嚐？”
就見屏風旁遞來一隻手，那手很纖細，指節修長乾淨，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寬的掌心裡託著片油紙，上頭一枚胖乎乎的包子，飄出她最喜歡的香味來。
瑛娘抿了抿唇，“不……不用了……”
話音未落，就一陣咕咕聲響，從她肚子裡傳出來。這響聲在寂靜的房裡，顯得那般突兀。明軫明顯怔了下，瑛娘懊惱得漲紅了臉，她一甩袖子，朝後又退了兩步。腿腹撞上椅子的時候，她心想：“完了！”跟著就見撲通一聲，她連人帶椅子，一塊兒朝後仰倒翻了去。
明軫吃一驚，手裡的包子都嚇得掉在了地上，“葛姐，您沒事吧？”
得一帶著哭腔的聲音從屏風後傳出來，“沒、沒事……明公子，您能離我遠點兒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