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桃的三歲辰是在白樺莊度過的。
本是預備回陸家大宅慶賀的, 老太君跟曾孫女離別兩三日,已打發了兩撥來接迎,明箏手上還有事未完, 嫁妝裡頭這片田莊近年產不賴,玫瑰花圃也有了規模, 足夠供著家裡的胭脂場的用料。
這回過來, 是想趁機多瞧幾塊地, 把左近的田壠也收了, 事情尚未談妥,陸筠還需多留兩日。陸筠難得有機會帶妻女在外遊玩, 桃桃明軫家的月芽兒玩得正瘋, 也不願提前歸家,只得打發了老太君派來的婆子, 說定會趕在桃桃的辰前還家。
不料臨行一場大雨,將他們留在了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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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筠戴著斗笠走在雨裡, 平素一塵不染的靴子此浸滿的泥汙,踏進小院,在廊前正與葛氏說話的明箏回過頭來, 關切道:“外頭怎樣了, 侯爺?”
陸筠卸斗笠,撣了撣肩頭的水珠, “路上泥濘,車走不得,明兒雨勢小了再回。”
明箏也料到了, 白樺莊在山,地勢低,一到落雨天, 就容易淤泥積水,有歉疚道:“早知如此,不若昨兒令桃桃先隨裴嬤嬤回去,辰日不能在家裡,祖母定然失落。”
老太君疼愛孩子,早早備了許多好吃的好玩的,置備了筵席,專等桃桃回去。
陸筠道:“不打緊,風雨難測,安全要緊。”
兩說了幾句話,葛氏早在旁有彆扭,忙覷空打了聲招呼,“三姐姐侯爺姐夫慢慢說,我瞧瞧孩子們去。”
明箏笑著挽住的手,“勞煩二弟妹了。”桃桃很喜歡葛氏,每每見到,都要纏著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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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桃不在,屋子裡格外寂靜。
雨聲嗶啵敲打在半啟的窗上,偶有幾絲水跡彈入屋中,在窗前的書案上留一小汪水痕。
陸筠散了發,身穿半敞的月白中衣坐在椅上。
明箏立在他背後,用巾帕仔細替他擦著頭髮。“雨得太大,瞧你裡衣都溼透了,這樣不行,仔細著了涼,還是叫打熱水來,泡浴吧?”
陸筠握住的手,“一起麼?”
明箏含笑捶了他一記。
陸筠去了淨房,坐在窗將田莊的賬算了一遍,中途葛氏抱了桃桃回來,小家夥玩得太瘋,已經累的睡著了。
明箏用帕子沾了溫水,小心替簡單擦洗,交乳孃送到了隔壁廂房裡去。
忙完這陣,天色就完全暗來了。
陸筠披衣從內走來,見明箏坐在燈寫字,湊近來立在背後瞧了一陣,“怎麼突然開始抄經?”
明箏沒有回頭,把這一頁最後一行字寫完,方道:“祖母眼睛越發不好了,家裡的經書字跡小,瞧得吃力,我想重抄一卷,叫看得輕鬆一。”
“你想的周到。”陸筠手掌按在肩上,道,“從前我不常在家,這瑣碎事,虧得你替祖母想著。我運氣著實不錯,得妻若此,三之幸。”
明箏笑道:“別我戴高帽子啦,一家,自然要相互照應。侯爺,我還有件事想與您商議。”
陸筠“嗯”了聲,做認真傾聽的姿態。
明箏道:“明軫夫婦倆準備月牙兒請女先了。咱們的桃桃也三歲了,是不是也要準備開蒙?”
陸筠奇道:“這麼早?”
桃桃才多大?見到他總要一頭扎進他懷裡要他舉過頭頂玩的年歲,就要開始讀書認字了嗎?
“也不算早,先跟著先學學規矩,讀讀論語,知道道,總比一味頑皮要好。”
陸筠笑了笑,“桃桃很乖,算不得頑皮。既然你覺得開蒙好,便都依你,有先管教,你也能輕鬆一點,如今我閒賦在家,你也多抽間,陪陪我才是……”
他俯身,將圈在懷裡,“還記得幾年前來這兒,也這麼大的雨,我聽說有輛馬車被泥水埋了,以為是你,幾乎嚇沒了魂。”
他憶起從前,唇邊還能嚐到一絲當年般苦澀。
明箏回想那,自己還是旁的妻。過著悶悶不樂的日子,正籌謀著如何重獲自由,那會兒沒想到,最終會他走到一起。
如今陸筠婚四年整,連拌嘴都少有。陸筠行事沉穩,格外容讓,兩一直琴瑟鳴,恩愛如初。
明箏靠在他臂彎中,輕聲道:“那會兒我瞧侯爺冷冰冰的,心裡怕得緊。侯爺不苟言笑,我只當你厭惡我呢。”
陸筠失笑:“你不知道我板著臉,忍得多辛苦,怕你帶來風言風語,讓你日子難過……如今不必忍了,只要我伸手,就能觸到你,抱你……”
“可是……你看轉眼五年過去,侯爺,我不年輕了。早年模樣還能唬,如今……”
“如今一樣,我也說不清,但我只喜歡你張臉,這幅面容,那年外祖母我瞧了許多世家閨秀的畫卷,我一眼掃過去,沒有一像你這樣吸引我。當年偶然牆外瞧見盪鞦韆的你,我就入了迷,再也忘不了了,也許這就是緣分,是命中註定,註定我喜歡你,只喜歡你……”
情話,若這話還自一寡言內斂的男之口,就越發叫心悸。
雨還在。
豆大的雨點敲打在窗沿上,葛氏走進屋中,就聽明軫打了噴嚏,忙走到窗邊將窗閉嚴了,“二爺是不是著涼了?趕緊去被子裡暖暖,敏兒,去廚房要碗熱薑湯過來,二爺驅驅寒。”
敏兒應聲退,門闔上的一瞬葛氏猛地被抱住了。
“二爺……”
“我沒著涼,你摸摸看,我身上很暖的。”
葛氏笑著回身推他,“二爺欺負。”
“冤枉,”明軫笑道,“這幾天我多老實啊,侯爺姐夫在隔院,臉一板,我可是大氣都不敢喘。”
葛氏想到明軫在陸筠跟前的乖覺模樣,不由笑了聲,“難得二爺也有忌憚的,侯爺姐夫不愧是軍中統帥,果然鎮的住場。”
明軫蹙眉,“怎麼好像你很瞭解他似的?不準你提他。”
葛氏臉一紅,“二爺你說什麼吶?再渾說,我告訴三姐姐……”
明軫將抱起來,放置在窗前的長几上,“我錯了。”
他認錯飛快,只是向來不肯改。
葛氏簡直拿他沒辦,明軫將淺粉前襟撕開,埋頭拱上去,含糊地道:“我就是不喜歡你提別的男,誰都不行。接親那陣,在旁聽你喊大哥哥,我心裡都醋得慌。”
葛氏被他弄得臉紅不已,氣喘吁吁,握拳捶著他背,“你再胡說,我……我不你了……”
明軫笑嘻嘻道:“好好好,我不胡說,好媳婦兒,你好像豐盈了不少……咱們明家水土養兒……”
話說到這,葛氏臉色猛然一變,“夫君,今兒初幾?”
不等明軫答話,自己已經想到了,登臉色變得煞白。
明軫嚇了一跳,“怎麼啦?”
葛氏扁了扁嘴,欲哭不哭:“我好像……小日子一直沒來……”
明軫也跟著怔住,“不、不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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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桃桃辰。
趙嬤嬤親手煮了長壽麵,兩對夫妻帶著兩孩子,在莊子裡度過了簡單溫馨的一天。
傍晚天晴了許,陸筠明軫山去瞧路況,葛氏忍著羞把昨晚的猜測對明箏說了,“……我二爺都很害怕,怕是真有了。”
明箏開解:“你如今不比那候,月牙兒你身子骨未完全,如今一切都好了,這兩年滋養得也強健,先不要太擔憂,明日了山,找大夫趕緊把把脈,不論是或不是,都要顧好自兒。”
葛氏憂心忡忡,“我不是不想有,只是害怕……”
明箏拍拍的手背,安慰道:“別怕,凡事聽大夫的,瞧他怎麼說,你姐夫認得馮大夫,原是宮裡來的,千金科方面十分了得,到請他瞧瞧,他定有子讓你平平安安的。”
葛氏心中稍定,無論如何,明軫有了孩子,總算是件應當高興的事,恐懼是一方面,其實私心也願,再他孕育幾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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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身回城,才走一半路程,馬車就陷進泥中,陸筠這回回來輕車簡從,身邊沒帶多少,他明軫兩小廝馬來挪車,未及手,不遠處走來一隊騎兵。
當先一跳馬,朝幾揚了揚巴,“誤車了?等等,本官叫搭把手。”
不等陸筠等回應,便高聲喝道:“還愣著?沒見家需要幫忙?作快點!”
幾官差跟著跳馬,朝馬車方向湧來。
陸筠點頭道了謝,不聲色挪腳步,將輕紗遮面的明箏桃桃遮擋在身後戒備起來。
明軫也護住了葛氏月牙兒。
他們這樣的身份,見過的爾虞我詐太多,總要比旁更警惕。
明軫低聲道:“侯爺,瞧服色,像是宛平駐軍,見過沒有?”
陸筠頷首,“領頭的叫趙憲。”
明軫放了心,陸筠既知道底細,如此平靜,想必來者不是敵對方。
七八名官差通力協作,不一會兒就把陷入汙泥的馬車抬了來。明軫想了想,沒有令陸筠上前,自行走過幾步,朝那幾官差抱了抱拳,“多謝諸位,這裡有碎銀,不敬,權當我請諸位喝杯薄酒吧。”
那趙憲揚聲一笑,“本官手相助,不過為著本官是官,爾等為民,為官為民,本分罷了,不必言謝,酒錢也免了。”
明軫笑道:“大清廉賢正,有官若此,是百姓之福,小小心,還請莫要推辭,幾位差大哥勞心勞力,若是執不取,倒是我等歉疚了。”
趙憲聽聞此語,方允屬收了賞錢,那邊明箏抱著桃桃登車,桃桃手裡拿了只小皮鼓,馬車一晃,皮鼓從胖乎乎的小手中鬆脫,落在了汙泥裡頭。
適才幫忙抬車的一名瘦削官差連忙上前,從滿地泥水裡取了小鼓來,用衣襬擦擦乾淨,正欲遞向車裡,不妨側旁伸過一隻大手攔住了他,“請我吧。”
這把聲音……官差徐徐望去,在對上陸筠那雙,不含半點感情溫度的眼眸,整都怔住了。
陸筠明顯早已識此,沒他任何機會接近自己的妻女。
那怔了片刻,露一抹苦笑來,雙手將小鼓舉過頭頂,垂首道:“爺,您拿好。”
陸筠接過鼓柄,袖子半落遮住掌心,聽得一聲輕響,鼓柄被折斷,剛被拾起擦淨的小鼓變兩段,重新落回了泥地中。
不等車裡的桃桃哭鬧,陸筠從腰側摸一柄鑲著寶石的短刀,抽刀鞘遞到車中,側過頭溫柔地道:“不哭,先玩爹爹這。”
桃桃明顯知足得很,握住漂亮的寶石刀鞘露笑來。
明箏蹙了蹙眉頭,適才那官差的聲音聽得分明,覺得熟悉異常,可分辨不是何。
馬車駛起來,明箏等乘車走遠了。
那官差立在適才停車之處,久久凝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
車中,明箏靠在車壁上,耳畔聽著明軫陸筠絮叨關於宛平駐軍的舊事,忽然靈臺閃過一名字。
——適才車外之,是梁霄?
與陸筠,從來不曾討論過這名字。此突然離京,去了何處,在做什麼,陸筠沒告訴,也從沒問過。不關心,也無猜測,他富貴也好,落魄也罷,他,離後再沒瓜葛。
也聽說過一關於他的傳言,關於梁家,關於安氏,過耳便放了,不悲不喜,因為早就事不關己,對方於,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陌路,縱使曾有緣共同走過一段路,可那段光,是明箏這一最不想去回想的記憶,情願忘了。
此刻,心裡也沒掀起何樣的波瀾,在想,適才那短短兩句對答間,陸筠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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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隊官差在泥濘中騎行,朝著宛平方向進發。
趙憲左側那名官差,不回過頭,朝身後的方向望。他雙眸空洞,面色慘白,消瘦憔悴,彷彿剛剛過一場大病,與從前那唇紅齒白神采飛揚的世家公子判若兩。
趙憲發覺了他的不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剛才那幾,認識的?”
梁霄點頭,搖頭,苦笑道:“卑職怎麼配?那是嘉遠候,與他的……家眷。”
最後兩字,在舌尖轉了轉,說來,無比艱難。
那曾是他的愛妻。
原該守在他身邊,與他牽著手,一同共沐榮辱。
趙憲沒覺外,適才那幾的氣度明顯不是尋常百姓,他無探知對方身份隱私,手相助,不過於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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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瞧梁霄一臉的失魂落魄,他笑著捶了捶對方的後背,“振作點,他娘的,瞧你這幅半死不活的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