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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聖人:曹操.第2部_第十四章 漢靈帝的身後事

斬斷舊情

天子大喪最是繁瑣不堪,文武百官所行事務皆有禮制:太尉上諡讀策,司徒率先領喪,司空、將作監理器物,太常司儀傳哭號,宗正禮待諸侯,大鴻臚奉迎九賓,太僕監造喪車,大司農典算支錢,光祿勳、衛尉守衛梓宮……簡直把所有人折騰得四腳朝天。

莫說朝廷大臣了,各地諸侯王也要千里迢迢進京奔喪,甚至洛陽城的百姓也得跟著披仨月白袍子。

在京官員不論品級五日一會臨,太后、皇帝劉辯、渤海王劉協也得跟著陪哭謝喪。每隔五天折騰這麼一次,這三個月過去,到漢靈帝劉宏下葬邙山文陵的時候,太常卿再傳令喊哭,無論王公貴胄還是文武官員,所有人都已經眼淚流乾,只剩下捂著臉啞著嗓子乾號了。

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下葬後的第二天,朝會上就爆出驚天大事。

大將軍何進、車騎將軍何苗會同三公一同上奏:“孝仁董皇後使故中常侍夏惲、永樂太僕封諝等交通州郡,收受官員珍寶賄賂,悉入西省。藩後故事不得留京師,輿服有章,膳羞有品,請永樂後遷宮本國。”董太後的一生可謂三起三落。她本是解渚亭侯劉萇之妻,乃普普通通一個藩妃,因為丈夫早喪,與獨生子劉宏相依為命。

後來漢桓帝駕崩,竇家外戚選她兒子當了皇上,母子分別依依不捨。原以為今生再無緣相見,卻託了王甫、曹節這兩個宦官的福。宦官誅滅竇氏,她才喜從天降,名不正言不順地到洛陽當了太后。作威作福賣官鬻爵,斂財揮霍欺壓忠良,她兒子每一樣暴政背後都有她的影子。實指望養兒防老,不想白髮人反送黑髮人。也怪她自己糊塗,非要攛掇兒子在臨死前廢長立幼,結果蹇碩被殺遺詔作廢,劉辯登基為帝。何家成了正牌外戚,董太後可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得不難捨難分地與寵愛的孫子分別,再次回到那離開近二十載的河間舊宅。

她的車馬剛離開洛陽,何進就派袁紹、曹操等人包圍了驃騎將軍董重的府邸,皮之不存毛之何附?董重倒是明白事理,自己把毒酒一灌,萬事了結。三天後,董太後在回河間的路上暴亡,渤海王劉協徙封陳留王。但據傳說,她是被車騎將軍何苗派人鴆殺的。

至此,一切干擾何家主政的障礙全部掃除。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因為劉宏這個昏君太招恨,天下的叛軍似乎是故意與他過不去。他活著的時候各地叛亂天天打仗,等他一死竟叛軍也都隨之覆滅了:

涼州匪首王國,與皇甫嵩作戰連連敗績,最終內部瓦解,王國為其麾下韓遂、馬騰所殺。韓馬二人又脅迫漢陽名士閻忠為首領,閻忠不允憂憤而死。從此韓遂、馬騰不能相容,他們彼此攻殺勢力衰退,後來不得不龜縮於西涼,不敢再踏入關中一步;

西南方面,益州刺史郤儉被黃巾所殺。當地州從事賈龍、犍為太守任歧招募鄉勇抗擊反賊,經過幾個月的戰鬥,終於將黃巾首領馬相殺死。朝廷新任的益州牧劉焉等人進駐綿竹,蜀郡等地的黃巾餘黨也很快被肅清;

東北方面,張純、張舉勾結烏丸的叛亂逐漸走向末路。雖然幽州刺史劉虞與騎都尉公孫瓚在征討策略上發生分歧,但經過幾番爭執,兩個人還是一剛一柔聯合起來。公孫瓚以武力大敗張純,劉虞則募斬其首級,張舉勢窮懸樑自盡,至此幽州戡亂初步告捷。劉虞被提升為州牧,並遙尊太尉;公孫瓚也被提升為降虜校尉,兼任長史;

河內方面戰事同樣告捷,朱儁在河東僅僅招募些雜兵,就把進犯司隸的黑山軍打得團團轉。這些農民軍久戰不利士氣低迷,最終撤退到深山老林,並派人入朝求封。承諾朝廷授予他們首領官職,他們便不再興兵作亂;

青徐之地的黃巾主力多達二十幾萬,卻是同樣不成氣候的烏合之眾。袁紹將他們擊散回朝後,徐州刺史陶謙、東海相薛衍又逐個擊破。沿海之地有騎都尉臧霸處置,他招攬了吳敦、尹禮等一干地方豪強各自起兵,沒幾日的光景就將流竄山嶺沿海的黃巾遊寇消滅光了;

幷州方面,丁原戡亂也頗有成效。匈奴叛軍見進不能取,只得退回北疆,扶立了須卜骨都侯充當偽單于。休屠格部更慘,幾仗打下來,被前將軍董卓收編了一大半,餘下的逃出塞外重拾遊牧生活。白波軍方面,首領郭太戰死,其手下韓暹、李樂、胡才等輩才力不及,只得退居白波谷緊守。至此,幷州之亂也算大體平息了。

平亂之事處處得勝,各地戰火紛紛熄滅,一時間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真有點兒新君登基天下太平的跡象。仗不再沒完沒了的打了,專門負責平亂的西園校尉的八個營也就無用處了,朝廷逐步裁軍,這些部隊只保留了三分之一。

曹操擔任典軍校尉,原來頭上還有一個上司蹇碩,不管出於何種目的,至少還是在討論戰事。如今蹇碩也死了、仗也不打了,屯守京師本就有北軍,他的這些雜兵其實已沒有實際意義,隨著裁軍的進行,他的部曲(私人武裝)也越來越少。特別是劉宏生前組建的西園騎被勒令解散後,皇家園林不再供軍事使用,諸校尉連議事的衙門都找不到了。

曹操等人見狀,也無心操練兵馬了,乾脆萬事都推給各自的司馬,自己到幕府閒坐,與大將軍的掾屬已一般無二。

何進是一個不錯的外戚國舅,憨厚、善良又講義氣,但他卻不是一個合格的大將軍。莫說處理政務沒有主見,奏章上的字都認不全。好在幕府之內全是高參,長史王謙統籌機要、蒯越掌管人事,諸曹掾屬各司其職,大將軍府儼然一個小朝廷。何進每天只需簽署機要,剩下的時間與袁紹、曹操這幫閒人暢談國事就可以了。

雖然現在大局安定,但袁紹、何顒等人還有一未了的心願,那就是黨錮的幫兇張讓、趙忠,以及以他們為首的十二個中常侍還在。可何太後臨朝之後,僅僅處置了夏惲與封諝;對於剩下的十個人,不但不追究罪過,竟然還肯定張讓等人的護駕之功,把他們也歸入了功臣行列。

自從大喪完畢,袁紹就一直在何進耳朵旁絮絮叨叨,不停地勸他誅殺十常侍,而何進卻猶猶豫豫不肯決斷。這樣的情景曹操已經見了無數次,今天又是這種情況。

“大將軍,宦官一事您還是沒有決斷嗎?十常侍禍國殃民已久,現今前朝弊政皆除,朝廷廣招賢才為官。若不除掉這些禍國小人,何以安士人之心?雪黎民之恨?”袁紹已經反反覆覆說了半天。

何進的表情有些木訥:“本初啊,我不是說了嘛,此事得要太后同意。可是她不同意啊!說句心裡話,我也不太願意這麼辦。”

“為什麼?”袁紹一皺眉。

“想當初我何進不過就是一個殺豬的,要不是張讓舉薦我妹子入宮,哪有今日這一身富貴?說不定我現在還在南陽集市上磨刀子呢。”何進的表情憨得可愛,“本初賢弟,莫看你官沒我大,可是吃的苦可沒有我多。你是公侯世家,我是屠戶世家,這是不能比的。俗話說吃了人家的嘴短,有恩不報已經很過分了,回手再把人家殺了,這說得過去嗎?”幾句大白話竟把巧舌如簧的袁紹噎得不知說什麼了。

曹操與王謙、蒯越捂著嘴笑了半天,王謙道:“現在不要議這件事了。目下還有兩件要事急需處置。一件是匈奴單于於夫羅在京請兵平亂,一件是董卓擁兵自重屯駐並涼,這兩件事必須儘快解決。”

曹操也道:“沒錯,這說是兩件事,其實也是一宗。於夫羅本應繼承單于之位的,現在匈奴叛軍另立了一個偽單于,而且佔了他的牙帳和草場。他在洛陽急得跟熱鍋螞蟻一般。這些天連大鴻臚都不敢見他,袁術、鮑韜天天陪著他射獵解悶。”何進撓了撓頭道:“那他就別回去了,咱們養著他不就成了嗎?”

曹操嚇了一跳:“那可不行啊!人家匈奴是咱的屬國,咱們哪能不管呀?再說這一次是因為要幫咱們打烏丸,人家才起了內亂的。若是陷人於危難而不顧,我泱泱大國的權威何存?”

“孟德說得甚是有理,此事一定要管。”王謙又接回話茬,“但是先得把董卓的問題解決掉。前幾天皇甫嵩自涼州打來一份奏章,控告董卓擁兵自重,招募死士。這個釘子必須要拔掉!”說這話的時候,王謙故意掃了一眼袁紹。

二十多年前董卓不過是涼州刺史手下的一個從事,是因為袁隗為司空闢他為門下賊曹才出人頭地的,細算起來這董卓也是袁家的故吏。

袁紹方才與何進賭氣,見王謙看他,信口道:“拔就拔罷!我又不跟他沾親帶故。”

曹操卻對皇甫嵩有些失望:“皇甫老叔這是怎麼了?這可不像他做事的風格。董卓既然擁兵自重,他就應該自行處置。先奪了他的兵權,或者是伺機將其捉拿。董卓抗詔已經有一次了,擁兵自重是明擺著的事,皇甫老叔上這個奏章管什麼用啊?”

“這你都不懂,他是被朝廷嚇怕啦!”袁紹白了曹操一眼,“原先忠心耿耿替朝廷打仗,後來因為告了趙忠一狀,左車騎將軍也給撤了,封邑也給削了,還差點兒下大牢。有過這麼一番折騰,他哪還敢先斬後奏呢?歸根結底,這也是十常侍惹下的禍,不拿掉這些誤國的閹賊,什麼事都解決不了。”

曹操聽他把話題又繞了回去,暗地好笑,卻沒順著他的意思說,只道:“不管是誰的錯,現如今要拔釘子。大將軍不妨再下一份詔書,召董卓回朝……”

“他不回來!朝裡面有十常侍這幫奸臣……”袁紹頓了一下,不冷不熱地道,“外面山高皇帝遠,他哪兒還願意回來?”

王謙也覺著袁紹這半天有些搗亂,看看他,強硬地說道:“不回來沒關係!給他個刺史、州牧的,讓他的兵歸皇甫嵩節制!再說他不是還有個弟弟董旻嗎?召到京城給個官,攥著他一口親戚也管用。”

袁紹看看王謙,沒敢說什麼,只對何進語重心長道:“大將軍,關於誅殺宦官的事情你還要再跟太后商量,這不光是為了內外的大臣,更是為了你和太后的平安。先朝的大將軍鄧騭、竇武輔政,皆是忠良的外戚,結果就是讓宦官害死的。不除了這些可惡的閹賊,對朝政永遠是有妨礙的。對大將軍一家的安全,更是威脅。”

何進別的事不懂,生死之事他豈會不知。好不容易從一介平頭百姓混到今天這一步,若是糊里糊塗丟了性命豈不可惜?他耷拉著大腦袋想了一會兒才道:“嗯。這件事是得辦,我還得跟我妹子提。”

曹操看著他猶猶豫豫的樣子真覺得可笑:袁

本初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竟把大將軍擠對成這樣……

正說話間,又見蒯越、劉表笑盈盈而來:“恭喜大將軍,賀喜大將軍!”何進被弄懵了:“又有啥好事?”

劉表高興得嘴都合不上了:“大隱士鄭玄奉詔入朝,現已到都亭驛啦!”諸人一聽無不歡悅,這可真是喜事臨門。

鄭玄、荀爽、陳寔乃民間三大賢士,凡朝廷三公出缺總會象徵性地向他們發出詔命,但人家卻甘老林泉從不奉詔。蹇碩覆滅新君登基,在諸人建議下,何進向昔日被禁錮的老一代名士紛紛發出詔命,可肯於回來做官的卻極少。緊接著陳寔年邁去世,何進更覺要爭取賢士裝點朝堂,便連續向鄭玄、荀爽發出徵召。可能也是工夫不負有心人,總算把鄭玄感動了。

明明是高興的事,何進卻慌了手腳,他一介屠夫出身,實不知該以何等儀式禮遇這樣的大人物。

王謙見他手足無措,便建議道:“大將軍莫急,今天準備迎接儀式恐是來不及了,您就便裝去都亭見見老人家就好。”說完又向諸人囑咐道,“鄭康成也是有歲數的人了,依我說除了大將軍一人,咱們就不要去拜謁人家了。明天咱在平陽城外列隊相迎,他既然來了,以後向老人家請教學問的機會還有的是。”

曹操等人紛紛點頭贊同,不過一想到鄭玄乃經學泰斗,《易經》《春秋》《禮記》《詩經》無所不通無所不精。而明天就要與他老人面對面討教了,恐怕大夥這一夜要興奮得睡不著了。眾人暫把公務都拋到一邊,雞一嘴鴨一嘴叮囑何進注意禮儀,之後便各自回家用心準備明天的腹笥高論了。

第二日,曹操起了個大早,把嶄新的深服撣了又撣、髮髻梳了又梳、鬍鬚修了又修,要見大隱士自然得精益求精。他對著鏡子照了好半天,確定一切妥當,剛要走卻見老父拄著杖來到他門前:“你小子又幹什麼呢?”因為大喪守靈受了不少罪,曹嵩又添了腰疼的毛病。

曹操攙他進來,笑道:“兒子要去迎接鄭康成……您別一口一個小子,我都這等歲數了。”

“這歲數怎麼了?你就是當了大將軍也是我的兒呀!”曹嵩晃晃悠悠坐下,“聽說不少何進的人都在上書言董卓意欲造反之事,是不是也有你一份呀?”

曹操一心惦記出門,只揶揄道:“是朱儁勸說大將軍的。”

“別聽朱儁那幫人瞎吵吵,董卓反不了。”

“哦?您怎麼知道?”曹操甚覺詫異。

曹嵩擺弄著柺杖:“那董卓今年也有五十多歲了,他又沒個兒子,他給誰反呢?”

“哼!”曹操覺得父親這個理由很牽強。

“你別笑啊,他董仲穎與當年的段紀明一樣,都是老兵痞,這幫人就是西涼武夫出身,不入清流士大夫的法眼。他們這輩子就為了作威作福能讓人瞧得起,你看馬騰、韓遂、王國這幫子人,有那麼三兩千的兵就敢亂來,這就是民風剽悍!”

“您這麼說可就有偏見了。”

“這不是偏見。”曹嵩捋著花白的鬍鬚,“當年光武爺打江山,隗囂割據涼州首鼠兩端,這邊跟光武爺稱臣,那邊與白帝公孫述勾勾搭搭。結果光武爺平了他,也是從那時候起,涼州之民不準遷籍入關,涼州人剽悍可是由來已久的。”

曹操低頭沉思:“那您說董卓他……”

“別管董卓的事情了!”曹嵩皺眉道,“該操心的不操心,不該操心的瞎操心……我要辭官啦。”

“唔。唔?”曹操才反應過來,“辭官做什麼?”

曹嵩開玩笑道:“你這雜牌子校尉都拿二千石俸祿,我這個諫議大夫才六百石。兒子欺老子,我臉上不好看,所以不幹嘍!”

曹操這會兒顧不得出門了,怕父親心裡難受,趕緊勸慰道:“爹!怎麼與我玩笑呢?怎麼無緣無故就不幹了,您比馬日磾的歲數小多了。您老又不是不知道,諫議大夫非威望之臣不能任,那楊賜、劉陶退下來的時候不都當過嗎?您這可是個體面官。而且您任過太尉,一次為公,有了名望後面就能再任。說不定三公再出缺,您就能補上。”

“你少拿這話哄我寬心啦!”曹嵩撇撇嘴,“原來先帝貶斥的人都起復了,黃琬升了豫州牧,趙謨當了衛尉卿,朱儁回朝了,王允也無罪開釋了。你們天天還攛掇何進招賢納士,連荀爽、申屠蟠、張儉這幫老家夥都要請入朝堂,如今連鄭玄都來了。有這些人擋著路,我還能往哪裡擺?這輩子我再也摸不到三公啦!”

他說的都是實情,曹操不禁點點頭:“爹啊!您說的不假,過去的事情一風吹啦。現在朝廷要啟用那些年輕才俊和威望之士,賣官的事情以後不會有了。”

曹嵩卻冷笑道:“什麼年輕才俊?我也瞅不出他們哪裡過人,孔融那等狂生為侍御史、鄭泰當了尚書郎、周毖算個什麼就任為侍中。最可氣的,劉表當北軍中侯、胡母班為執金吾,孔伷、袁遺都放出去當郡守,他們都會領兵嗎?坐而清談還差不多,關鍵時刻百無一用!”

曹操不得不承認這些人是沒有什麼經驗,但都是幫大將軍立過些功勞的,又是地方上的清流名士。何進這個白地大將軍要往自己臉上貼金,再加上袁紹、何顒引薦,他當然得用這些人。

曹嵩見兒子出神,又道:“孟德,聖人說‘和光同塵’,說白了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在這一朝就為這一朝的天子盡忠,別的無需多想。你爹我就是這樣,是非對錯我心裡也清楚,但是有些事不那麼做是辦不成的!過去憑錢,現在看出身。向上的路都堵死了,我不辭官幹什麼?前天我去跟樊陵、許相商量了,想勸他們與我一起辭官,他倆還不願意走。哼!人家現在給你臉了,就趁著現在有張整臉趕緊告老。等人家不給臉了,再想走都晚啦!一把年紀了,要知道好歹啊……”

是啊,爹爹也算是混到頭了。當年宦官得勢,他也就得勢。如今宦官都俯首帖耳了,他這匹老馬也就沒草料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有先帝那樣荒謬的君主,才會有爹爹這幫和光同塵的臣子。我現在也算是立起身來了,他今後也幫不到我了……曹操低頭不語。

曹嵩似乎把兒子的心境看得清清楚楚,又嘿嘿笑道:“小子,你也別把你爹看扁了。你以後可得好好孝順我,我如今早早辭官也是為了你小子好呀!”

“嗯?”曹操一愣。

“你別裝糊塗,這幾天何進謀劃什麼呢?”

“沒什麼呀。”

“胡說,你們計劃著要除掉十常侍呢。”

曹操更覺詫異:“您怎麼會知道?”

“哼!”曹嵩氣哼哼道,“張讓把城東的宅子都賣了,你猜那些錢都哪兒去了?”

“不知道。”

“都到車騎將軍府了。”

“何苗?”

“嗯。張讓為了保命如今把撈的錢都給了何苗,就求何家饒他們一命。趙忠、段珪他們也紛紛典賣家產四處託人情。我跟他們也算是老關係了,萬一他們拿著錢送到我這裡,讓我叫你替他們去求情,我怎麼辦?不幫這忙他們得罵我不顧交情,答應下來不是給你找麻煩嗎?”曹嵩嘆了口氣,“所以,我趕緊辭官不幹了。我都不頂事了,他們也就尋不到我頭上了!”

“爹!你為了孩兒我……”曹操攥住父親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子,我可已經斬斷舊情啦!以後咱家跟任何一個宦官也沒有瓜葛了。該殺誰你就只管跟著去殺,你要是能跟那幫清流混熟了,將來你也就算個清流了——前程似錦呀!”

“謝謝您……爹!”一時之間,曹操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但是我還得給你提個醒……何進這人不太成事,還沒殺呢人家就知道了。將來要是事有不決,你們可得幫他快刀斬亂麻!什麼事情都怕拖延,拖來拖去,好事也能成禍!”

本來是幾句好話,但曹操聽罷感到有些惴惴不安。

他呆立在那裡,瞅著老父拄著杖篤篤而去,好半天才想起今天的要緊事,趕緊邁著小碎步出了府門。哪知還未上車,又見崔鈞騎著高頭大馬而來。

曹操皺眉道:“元平啊,你難道要騎馬去見鄭康成嗎?這好好的深服不都弄褶子了?”

“唉……”崔鈞未說話先嘆氣,“見不成了,老頭子已經走了。”

“走了!?”曹操一條腿剛邁上車,又下來了,“怎麼回事兒啊?”崔鈞苦笑著搖搖頭:“老人家根本就不願意來,是郡縣的官吏取媚何進,硬把鄭玄拖來的。昨天何進到都亭去見了一面,老人家僅僅身著布衣朝他一揖,待他走後老頭趁著夜深人靜就溜了,就留下一個叫郗慮的弟子解釋情況。”

這事兒真叫人哭笑不得,曹操嘆息道:“早知如此,昨天就該去湊湊熱鬧。這倒好,遇高人而交臂失之,可惜啊可惜……”

“我看此事詭異得很。”崔鈞的神色凝重起來,“如今不單是鄭玄、荀爽不來,就連黨錮的名士張儉、申屠蟠也都回絕詔命了。這一早上我就在想,袁紹昨天的話很有道理,宦官必須要除。不掃除那些宦官,有德之士便不願意回朝效命。長此以往,於國不利啊……”

曹操點點頭,現在他父親已經撇清與宦官的關係了,他也大可以跟著何進、袁紹放手一搏了。

鄭玄一揖而去,又留下弟子郗慮解釋,也算禮數周全,何進也不好再糾纏,直把郗慮拜為郎官草草了事。

另一方面,經過太傅袁隗與諸尚書的籌措,朝廷下詔調幷州刺史丁原為武猛都尉;調前將軍董卓出任並州牧,並讓他交出軍隊歸皇甫嵩調遣。但是結果出人意料,董卓再次抗詔,這個老兵痞上書說:“臣既無老謀,又無壯事,天恩誤加,掌戎十年。士卒大小相狎彌久,戀臣畜養之恩,為臣奮一旦之命。乞將之北州,效力邊陲。”不過董卓的弟弟董旻倒是喜氣洋洋到了洛陽,即刻被晉封為奉車都尉。

矯枉過正

過了幾天,何進一反常態,鄭重其事地把袁紹、曹操、何顒等人都召集到幕府。

“我已經把誅殺宦官的事情與太后說過了。”何進不知道該怎麼措辭,停頓了一會兒才道,“太后還是不同意,畢竟張讓對我們家有恩情,而且……”

何顒第一個怒氣衝衝打斷了他:“大將軍!您怎麼能夠因私而廢公呢?十常侍雖然對您有恩,但他們卻與天下吏民有不解之仇!我輩士人被冠以黨人之名,生生禁錮十七年

之久!這十七年裡,多少人被他們殺死?竇武、李膺、杜密、陳球、劉郃、劉陶、陳耽,那都是我大漢朝的擎天白玉柱啊!”他說到這兒突然仰天大哭,“二十多年前,王甫、曹節之變,陳蕃老太傅帶著八十多個太學生闖宮,就剩我一個人活著逃出來,這麼大的冤屈難道就不了了之嗎?他老人家七十多歲的高齡讓宦官活活打死了,難道就白死了嗎?”

逄紀逄元圖扶住他說:“大將軍!伯求兄字字泣血啊!我等士人之所以雲集在您府內就是為了匡正社稷,您要是如此處事不公,我們實在是難以再……”

何進雖然愚魯,但是也掂量得出自己的斤兩,自己無德無能,這些人之所以保著自己,無非是為了兩件事:一是剷除宦官,二是自圖進取。如今自己做不到,他們可就要各自散去了。想至此他馬上打斷逄紀的話:“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十常侍已經老實了,他們不會再做壞事了。”

何顒擦擦眼淚,抬頭道:“這些宦官之所以可恨就在於他們善於矯情偽飾。請大將軍和列位兄弟細想一下,幾個傳書遞簡、掌燈獻食、捧冠疊衣的小人為什麼能迷惑聖心幹亂國政呢?就是因為他們能裝!就是因為他們能在皇上面前裝作忠誠,能在皇后跟前裝作恭敬,能在朝堂之上裝作膽怯,能在大將軍面前裝作可憐!”說到這兒,何顒提高了聲音環視眾人,“可是考其所作察其所為:收受賄賂談何忠誠?!妄議廢立談何恭敬?!賣官鬻爵談何可憐?!陰謀弒君談何膽怯?!小仁乃大仁之賊!大將軍萬萬不要被他們這點子鬼魅伎倆騙了,到頭來報國不成反被這幫下作奸賊害了。”

“對!對!不能饒了他們!”

“宦官不除,天無寧日!”

“除掉宦官再議他事!”

“為陳老太傅報仇啊……”

幕府廳堂上人聲鼎沸,所有人都扯開了嗓子,曹操瞧每個人都像瘋了一樣。這也難怪,這些人除了地方名士,就是黨錮受害者,那些軍官也受過蹇碩的欺壓,有的人跟宦官有仇,甚至有的是幾代的世仇,他們吞了十常侍的心都有,怎麼會放了他們?

“大將軍,您聽我說。”袁紹一說話,大家便都安靜了,“自古內廷之官本用士人,至於齊桓公之世,才有豎刁自閹以倖進。豎刁卑鄙小人禍國殃民,害齊桓公不得善終!這樣的小人該不該殺?”

“該殺!”眾人異口同聲。

“我高祖爺開漢,內廷之人也未盡用閹人。至於孝元皇帝一朝才有弘恭、石顯亂政!毀我西京社稷根本的,還是在這幫宵小!”

曹操覺得袁紹有些強詞奪理了,怎麼能把西京社稷之敗歸咎於宦官呢?恰恰相反,不是王莽這等外戚之人篡權亂政嗎?當然,這話絕不能當著何進的面說。

袁紹還在那裡慷慨激昂道:“我朝自光武爺中興以來,內廷皆用宦官。可是結果是什麼?是一代一代的宦官亂政!所以宦官一定要徹底剷除,不但十常侍要殺,所有禁宮之內的宦官都要殺!”

這會兒贊同的聲音參差不齊了,王謙叫住他:“本初,這不是要改祖宗之法嗎?”

“沒錯!”袁紹吶喊道,“而今皇帝已立,親生母舅輔政,不會再有什麼王莽之事了。內廷用宦官這一條大可廢除!這不是有悖光武爺的大政,而是為了延我炎漢之血脈,為了匡正朝綱摒棄小人!大將軍請速速決斷誅殺宦官!”

“速速決斷誅殺宦官!”廳堂上又是一陣大亂。

曹操看著眼前這些人,袁本初、何伯求、逄元圖,似乎自己對這些人從來就不認識。但恍恍惚惚又覺得這些面孔似曾相識,那是在宛城戰場上,那些明明得勝卻還在屠戮逃亡者的官兵!慾望這種東西實在是可怕……正在煩悶間,曹操又見荀攸、田豐、蒯越等臉色陰沉,又湊在一個角落裡嘀嘀咕咕,便任由別人喊叫,自己穿過人群,擠到了他們身邊,拱手問道:“幾位又有何高見?”

“孟德太多禮了。”蒯越本就是容長臉,今天耷拉著腦袋,撇著嘴,實在是難看,“我們幾個本是大將軍闢來的掾屬,家世殷實,跟宦官也談不到什麼仇恨,關於此事沒有什麼可說的。”

曹操聽他這樣的口吻,便明白他明哲保身,微笑道:“我還是宦官的孫子呢!剛才伯求兄說‘妄議廢立’,那指的不就是我爺爺嗎?我都敢在這裡說話,你們怕什麼?”當年先朝孝質皇帝被大將軍梁冀毒害,太尉李固主張立劉蒜為帝,梁冀主張立劉志,關鍵時刻曹操的爺爺曹騰代表內廷偏袒梁冀,這才使桓帝劉志榮登大寶。

荀攸點點頭:“孟德兄若不棄,咱們到外面聊兩句。”

四個人出了廳堂,來到一處僻靜所在。荀攸回頭道:“孟德兄,大將軍一向對咱們言聽計從,但這件事之所以久久不能決,實在是有難言之隱。”

“願聞其詳。”曹操拱手道。

“大將軍與太后乃是同父異母之兄妹,而車騎將軍何苗與太后則是同母而異父。現今大將軍之父母已喪,而太后與何苗之母尚在。”荀攸捋捋剛蓄起來的鬍鬚,“孟德兄你想一想,大將軍為政諸事皆逆於太后,而何苗行事則恭順太后。太后臨朝決斷,而兩個兄弟一逆一順。這樣持續下去,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大將軍位置不保!”曹操恍然大悟。

“豈止是位置不保?”蒯越冷笑道,“皇上已經十七歲了,親政之期漸近,若是大將軍事事有悖太后與皇帝,將來的日子更不好過。莫忘了孝武帝是怎麼對待他舅舅田蚡的!君王自有君王之道,莫看大將軍此刻呼風喚雨,恐怕也只是曇花一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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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經他們點撥如同撥雲見日,強笑道:“那諸位有什麼辦法嗎?”田豐搖頭晃腦道:“簡簡單單的事情叫這幫人搞得複雜,只要上書一份奏章,表露十常侍之罪,將他們繩之以法就行啦!何必這樣大費周章呢。”

“如此行事豈能將宦官誅絕?”曹操搖頭道。

豈知田豐反問道:“為什麼要誅絕呢?”

這一句話把曹操問住了:是啊,為什麼非要把宦官誅絕呢?袁紹的剛才那番話真的有道理嗎?

田豐冷笑道:“天下人行其事,而不問其何以行其事。他們剛才一直在提陳蕃、竇武那檔子事。那我倒想問問,竇憲、梁冀那幾檔子事又該算到誰頭上?矯枉過正啊……”

蒯越為人甚是小心:“孟德,我們這些話你聽去也就罷了,可千萬不能講出去,是要犯眾怒的……”

“異度賢弟,你也忒多事。講出去又何妨?咱們該走了!”田豐嘆息道。

“走?去哪兒?”

“從哪兒來,回哪兒去。我回我的河北,你去你的荊州。”

蒯越一頓,隨即點頭道:“嗯,看來咱們是該走了。”

“兩位要走?”曹操更為詫異。

“不走等什麼?還沒兵戎相見就已經沸反盈天了,這等事情還有什麼機密可言?再這樣鬧下去,是要生出變故的!這何進胸無點墨處事懦弱,也絕非可保之人,即便做成此事,以後還不知會是怎樣呢!”田豐說罷也不待諸人答對,低頭而去。

“那……我也走了。這幾日與諸位兄弟相遇若風雲際會,他日有緣再得相見。”蒯越拱拱手也去了。

曹操眼瞅著這兩個精明之人拂袖而去,不禁悵然,回頭確見荀攸插手而立臉上帶著笑,問道:“你不走嗎?”

荀攸微笑道:“田元皓與蒯異度都能想得通的道理,本初怎會想不通呢?”

“你的意思?”

“袁紹另有圖謀。”荀攸說罷轉身而去。

“什麼圖謀?”

“我現在還不清楚,但是這裡面肯定有問題,說不定與他叔父袁隗有關。孟德兄,你有沒有想過,所有的宦官都被剷除了,那何氏一家又豈能長久?不說了,我也得趕緊走了。”

“你還是要走呀。”

“我不是離京,是回家睡覺啊!睡上一兩個月,等風平浪靜再出來。袁紹要弄險了,他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過保不齊樹下還有人‘思援弓擢而射之’。”荀攸邁出幾步突然又回頭道,“孟德兄不必慌張,你手裡有兵,大可以穩如泰山!”

雖然聽著這樣說,曹操很是覺得洛陽城又要鬧出一場大亂。

這次會晤一直進行到很晚,袁紹等人一直千萬百計給何進鼓氣,待諸人離開大將軍府已經過了亥時。崔鈞、王匡等人始終尾隨在袁紹身邊,暢想著肅清宦豎振興朝綱的未來。

曹操低頭勒著韁繩,一言不發地跟在他們後面。行至街口處,待諸人紛紛告辭,他卻道:“本初,行此大事恐有危險。公路現在是虎賁中郎將,宿衛中宮,不能保護你,今晚我送你回府吧。”

袁紹感激地一笑:“孟德多慮了,憑我的本事還不至於讓一兩個尋常刺客得手。再說張讓等人肝膽俱裂,又怎麼敢造次?”

“你明知十常侍肝膽俱裂,為什麼還要把他們全都殺了?”

袁紹一揚馬鞭:“為了安我輩士人之……”

“本初兄,此處並無他人,你不必跟我冠冕堂皇的。夜靜更深,出爾之口,入我 之耳,也就罷了。”

袁紹低頭不語,曹操也不好再問,兩個人各自沉默,信馬在黑黝黝的街上走著。這夜幕下的洛陽城是如此寂靜,也不曉得白天的熱鬧喧囂都躲到哪兒去了。此時此刻,一種莫名的恐怖縈繞在曹操腦海裡,似乎袁紹在醞釀著一場血雨腥風。

過了很久袁紹才長出了一口氣,低聲道:“孟德,如果宦官和外戚都沒有了,只是我輩士人輔保天子該多好呀。”

曹操一愣:“你說什麼?”

“外戚畢竟是外戚,莫看他如今站在我們這一邊,將來還是會樹立親黨幹亂朝政的。就算何進不會,何苗也會這樣做……天不可以不剛!”黑暗中,袁紹的眼神熠熠放光。

“你是說,要把宦官和何氏都剷除嗎?”曹操試探道。

袁紹沒有回答,只是拱手道:“我到家了,咱們明日再會!”

曹操看著他的背影拐了一個彎消失在夜幕當中……外亂方息百廢待舉之際,行這樣的險事值得嗎?他無奈地嘆息一聲,駁轉馬頭回府。

走了幾步突然意識到不對,拐彎處的那所閃著燈火的宅邸不是老袁逢留下的老宅,袁紹不應該住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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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宅子的主人是袁紹的三叔,當朝太傅袁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