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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聖人:曹操.第4部_第十五章 臥底暗助曹操,一舉擊潰呂布

割發代首

由於第三次征討張繡受挫,曹操不得不讓大軍在許都休養幾日再開往徐州赴戰。無奈形勢逼人,夏侯惇敗於高順之手,而且在戰亂中被流矢射瞎了左目。軍中統帥受傷,無人主持大局,只得後退紮寨。而劉備仍被困於小沛城中,情勢岌岌可危。

對於曹操而言,夏侯惇太重要了。自舉兵以來夏侯惇不畏艱險、身先士卒,一直與曹操並肩奮戰,既是軍隊的第二統帥、得力干將,又是他的堂弟、親家,不啻於他一條膀臂。曹操震驚之餘,又忌憚河北戰局發展的疾速,於是不等部隊休整完畢便傳令開拔,親率兩萬兵馬征討呂布,只留曹洪領少數兵馬保衛許都。

主帥一聲令下,可苦了三軍兒郎。士卒剛從南陽黴雨中跋涉回京,皆已疲憊至極,現在又要東征,滿營上下怨聲載道,行軍速度甚是緩慢。曹操亦知士卒疲乏,但此乃形勢所迫,他也沒有辦法,只能強耐性子催兵向前。時至秋季麥田幾熟,豫州屯田更是出產頗豐,只需再候一時便可收割。大軍直赴小沛救援,時而要橫過麥田,曹操恐兵士破壞,又傳下命令——士卒無敗麥,犯者死!

這一路上曹操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夏侯惇中箭未知生死,劉備被困命懸一線,眼瞅著這些疲乏的兵士行動緩慢,心裡著急又不好多加催促,時不時還要注意躲避麥田。他無可派遣,氣得時而罵呂布、時而罵高順、一會兒罵張繡、一會兒又罵劉表。但是著急解決不了問題,幾日行下來,將將趕到梁國地界,離小沛還差一半路程呢。

荀攸與郭嘉時刻跟隨曹操左右,幾日下來已把勸慰的話說了好幾遍,後來也幾無可言了。眼瞅著前面又是一大片麥田,避無可避只得穿行。士卒小心翼翼躲閃,騎士紛紛下馬扶麥,生恐犯了軍法。可這樣一來行進愈加緩慢,大隊人馬擁堵不堪。曹操回頭望了一眼洋洋灑灑的隊伍,又是一陣皺眉:“損害麥田乃是壞屯民之利,但這麼慢吞吞地走,幾時才能到小沛?”

郭嘉見曹操又著急了,趕緊笑呵呵借題發揮:“主公看到了沒有,風吹麥浪似波濤,屯田可盡皆豐收嘍!我聽荀令君言說,今年的收入預計有百萬斛之多,是去年的兩倍。有了這麼多糧食,倉廩充盈軍國豐饒,何愁呂布不平、袁紹不滅?在下先恭喜主公啦!”

郭嘉頗能揣測上意,嘴巴又甜,幾句話還真把曹操給說樂了:“此乃棗祗之功也!若不是他提議修改佃科五五分成,屯民哪能這麼積極種田?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予民利則於己利,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待我平滅呂布之後,定要修表加封棗祗,樹其不朽之功。”

“《法言》又雲‘行之,上也;言之,次也’。依我看屯田首功當推任中郎。若不是他這些年督率屯田供給軍糧,咱們豈能在外面安心打仗啊?”任峻是曹操妹夫,所以郭嘉也不會忘了適時地誇上兩句。

曹操暗自歡喜,卻不作回應兀自催馬。任峻的功勞他心裡有數,但官職卻不宜再升。他自主持朝政以來,儘可能避免升任自己的親戚,夏侯惇、曹仁、曹洪是軍中干將不得不給予名分,至於任峻、卞秉這些外戚,雖立有功勞卻是只富不貴,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閒話。所以任峻總攬糧草不過是個中郎將,卞秉提典軍械不過校尉之職。

但曹操臉上一絲一毫的微妙變化又豈逃得過郭嘉的眼睛?情知他嘴上不說心裡贊同,趕緊又道:“昔日高祖定天下,曾論首功之臣。人言曹參身被七十餘創,攻城略地當居首功。高祖卻以為蕭何保全關中、供給軍糧才是不世之功。以在下之見,任中郎是個小蕭何!”

“我不理你,你便越發謬獎!”曹操不禁大笑,“我看當今之蕭何,乃是荀令君耳!哈哈哈……”

哪知這一聲笑可惹了麻煩——正逢麥田之中棲著一隻寒鴉,聞聽曹操的笑聲驚詫而起;絕影馬眼見一黑物躥入天際,不由得噓溜溜一陣嘶叫,四蹄慌亂竄入麥田之中。曹操緊勒韁繩守住絕影,但眼見得已踏壞了一大片麥田。

這一變故甚是突然,四下的軍兵都忍不住圍攏觀看,荀攸、郭嘉等也都下了馬趕過來。曹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壞麥者處死是他訂下的規矩,偏不想別人紛紛遵守,自己卻馬踏田地壞了軍法。曹操環顧左右,長嘆一聲翻身下馬,問道:“行軍主簿何在?”

王必聞聽呼喚,趕緊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主公有何吩咐?”

“出兵之際,老夫有何軍令?”

“軍令?!什麼軍令?”王必瞪著眼睛裝糊塗。

曹操冷笑一聲:“哼!光天化日眾人親見,你無需再替老夫遮掩。但說無妨!”

王必咽了口唾沫,只得拱手道:“士卒無敗麥,犯者死。”

曹操捋了捋鬍鬚道:“老夫馬踏麥田,當以軍法處置。”

王必哪敢殺曹操?這不成了笑話了嗎!趕緊反駁道:“《春秋》之義,罰不加於尊。”他沒理可講,把刑不上大夫那一套搬了出來。

曹操搖了搖頭:“昔日蕭何制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天下無不遵行。製法而自犯之,何以帥下?”說著話他已把佩劍擎在掌中。

王必這次可真嚇壞了:“主公,您可不能自殘領罪啊……”

郭嘉本想說幾句高興話讓他高興,誰想惹出這樣的禍來,趕緊跪倒在地:“主公總統大軍,效命天子,實乃朝廷之依仗。今天下未寧,豈可自戕?”

曹操本來也沒打算真的以死領罪,不過自法自犯總得做做樣子,沉吟良久才道:“王子犯法與民同罪,何況老夫?然征戰在即,身為軍帥不可自殺,以刑代之。”說著低頭摘下兜鍪、拔掉頭簪,左手抓住髮髻,右掌寶劍一揮,竟將半截青絲割下!

《孝經》有云“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故古人重發,只有犯罪之人才截斷頭髮,名喚“髡(kūn)刑”。眾人見曹操當眾截髮,盡皆愕然。他將寶劍還匣,把那半截髮髻交與王必道:“將此發傳示三軍,就說老夫踐麥,本當斬首,身為主帥權且割發代首。若是再有人干犯軍法,一定不饒!”

王必領命而去,三軍將士知曹操割發代首無不肅然,莫說踐踏麥田,就是原先那些抱怨的話也不敢再說了。荀攸取過布帶,親自為曹操束住短髮,郭嘉又給他戴好兜鍪,三人拉馬繼續前行。不多時,大隊士卒漸漸出了麥田,大家舉目一望,梁國所治梁縣已遙遙可見,當今梁國王劉彌就居於城中。一見此城曹操倏然想起梁王彌之子偏將軍劉服,回頭對荀攸道:“前番歸京,那趙達來傳閒話,好像說王子服與什麼人有來往,吾恐他勾結董承,必將為害於肘腋。”

荀攸雖精於審時度勢,但對政變陰謀一類蠅營狗苟的事情卻不似董昭那般關注,只是搖頭道:“我聽令君言講,當年王子服隨主公一併迎駕洛陽,亦有遷都功勞,想必與董承不是一黨。何況梁王居此,倘王子服作亂於許都,豈不是害了他父王?”

“話雖如此,但王子服生性張揚,又居功自傲年輕氣盛,也未必牽掛其父生死。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是要多加防備才是。”曹操明明對董承、王子服有些猜忌,卻不敢公然奪其兵馬、罷免其官。人家畢竟是皇親國戚,輕易處置便會動搖人心招惹不滿;而且有他們在朝,還可以樹為標榜,象徵宗室、外戚支援曹操。所以曹操不能動他們,至少在與袁紹決戰之前還不能動他們。

說話間恍惚見梁縣方向有一幫人絕塵而來,馬上步下有數十人,看樣子甚是匆忙。緊接著又有斥候奔來稟報:“鎮東將軍兵敗至此。”

“唉!緊趕慢趕還是遲了,”曹操不住搖頭,“這大耳劉備也真夠倒黴的,又把小沛給丟了!”

“曹公在哪裡……曹公在哪裡……”劉備下了馬,跌跌撞撞闖入隊中,一見曹操面帶不悅立於田畔,匆忙跪倒請罪,“末將又失城池,請明公治罪!”

曹操低頭一看,這會兒的劉備可跟上次大不相同。蓬頭垢面衣甲殘破,原先的奇裝異服也不知扔哪兒去了,就帶著這幾十殘兵,模樣狼狽至極。曹操忽然覺得好笑,上次劉備守小沛,招募兵馬被呂布忌恨,讓人家打跑;這次劉備守小沛,定計殺楊奉、韓暹,劫走呂布馬匹,又把人家惹火了,照舊是城破逃亡。兩次失守如出一轍,這個人儀表堂堂卻如此好鬥,鬥又鬥不過人家,屢戰屢敗真是不長記性!因而曹操未加責難,只揚揚手道:“勝敗乃兵家常事,玄德無須掛懷,起來吧……小沛既已失守,元讓那裡現又如何?”曹操急於知道夏侯惇的傷勢。

“慚愧慚愧……”劉備沒敢起來,“末將困於小沛,內外音訊不通,只風聞夏侯將軍受挫負傷,並未親見。後來城池攻破,在下突北門而走,又被高順追襲,幸有關雲長、張翼德斷後,末將才得逃脫。無暇投至夏侯將軍大營,因此徑赴許都報訊,不想在此處遇到明公。”說罷連連叩首。

“那雲長與翼德何在?”曹操放眼尋找。

“掩護末將撤退,故而走失,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說至此劉備語氣中竟有苦痛悲憫之意。

“唉!”曹操感慨良多。他始終想不明白,關羽、張飛那等虎將為何會保劉備這樣的長腿將軍呢?關羽、張飛都找不到了,想必劉備的妻子家小又叫呂布擄去,“起來吧!起來吧!咱們一路上召集流散人馬,老夫替你和元讓報仇!”

“謝將軍!”劉備再次頓首,有小將趙雲攙他起來,另一個心腹陳到牽過他的馬匹。眾人一併上馬,過樑縣齊往小沛救援。

見劉備來了,郭嘉趕忙讓出位置,叫他與曹操並轡而行。曹操心繫戰事不住發問:“那呂布現在有多少人馬?”

劉備恭恭敬敬答道:“嫡系幷州兵不過數千,還有陳宮的兗州部、徐州兵、丹陽舊部、河內兵,另外廣陵太守陳登,割據青徐沿海的豪強臧霸、吳敦、尹禮、昌霸,還有孫康、孫觀兄弟也聽他調遣,加在一起得有兩萬多眾。”

曹操不以為然:“攢雞毛湊撣子,也不過爾爾!”

“明公切莫大意,那幷州鐵騎聞名天下,尤其高順所部陷陣營甚是厲害,我就是敗在他手中。還有廣陵太守陳登平滅海賊聲勢大振,聽說他率領兵馬已經開拔,意欲與高順合兵以拒王師,此亦勁敵也!”

曹操面帶莞爾——劉備還不知陳登已暗中歸順,此番開拔至此,廣陵軍必然要在陣前倒戈,這一戰已有九成勝算。

劉備見他信心滿滿,不失時機地稟奏道:“曹公,在下此前還辦了一件事,心緒很是不寧,要對您直言相告。”

“哦?什麼事兒啊?”

劉備看似戰戰兢兢道:“年初之時我以豫州牧的名義將袁紹之子袁譚舉為孝廉……其實這是為了大局安定,望您不要多想。”袁紹父子雖身在河北,但祖籍還是豫州汝南,所以舉孝廉也要在原籍。

曹操撲哧一笑:“我早就聽說了,這算什麼大事?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袁紹就好這等虛名,舉他兒子為孝廉可以緩和咱們跟他的關係嘛,你做得很好。”

劉備惶恐的臉上霎時間泛出笑意,信誓旦旦道:“明公體恤下情,末將感激不盡,日後必當加倍效力以報知遇之恩。”

曹操捻捻鬚髯,心想這劉備也忒膽小了……

獨目夏侯

經過長途跋涉,曹操終於趕到了小沛。但高順早就撤退了,只留下一座劫掠已盡的空城和滿地的屍體……

自劉備以鎮東將軍、豫州牧身份重歸小沛以來,不少流民百姓都移至此處安了家。本以為此城已屬朝廷管轄,從此太太平平,哪料到呂布再叛,守軍百姓一霎之間盡染黃泉。曹操無可奈何,分兵料理城中諸般事宜,自率大隊人馬繼續向東行進,在豫徐二州交界處與夏侯惇所部會合。督兗州軍事程昱、離狐太守李典皆已率兵趕到。

聞聽曹操親至,而且要過營探傷,夏侯惇帳下諸將可慌了神。他倆的關係誰都知道,況主帥受傷諸將有保護不力之罪,韓浩、劉若、王圖等趕緊迎出轅門跪倒請罪:“末將等護持不周,請主公責罰……”

曹操看都沒看他們一眼,二話不說縱馬而過,急匆匆直奔中軍大帳,甩鐙離鞍腳未落地就已喊了出來:“元讓!你傷勢如何啊?”見裡面沒動靜,趕緊手掀帳簾舉目觀望——但見黑漆漆的大帳裡只有兩個人,夏侯惇僅著單衣背對帳簾而坐,身邊垂首立著一個軍醫。

“元讓……我來了,你傷勢如何?”曹操邁步走了進來,許褚等親兵緊隨其後。夏侯惇沒有回頭,低沉著嗓音道:“我不想見外人,讓你的人都出去!”

曹操一愣,揮手把許褚等人都打發了,這才小心翼翼繞到夏侯惇身前。見他面色慘白神情憔悴,比數月前清瘦了許多,頭上斜裹白布遮住左目,雙手捧著一面銅鏡,正瞪著佈滿血絲的右眼,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呆呆出神。

那軍醫趕忙跪倒給施禮;曹操只揚了揚手,與夏侯惇面對面坐下,緊蹙眉頭注視著他:“你怎麼樣?還疼嗎?”

夏侯惇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一旁的軍醫趕忙稟報:“啟稟主公,夏侯將軍目創已無大礙,不過……不過就是……”他斜目瞥了瞥夏侯惇,沒敢往下說。

“不過就是瞎啦!”夏侯惇冷笑道,“眼珠子我都吞到肚裡了,又豈能醫得好。”

曹操已經聽說事情的經過了。那時夏侯惇正督率人馬趕往小沛馳援;高順得訊後率領陷陣營騎士半路阻擊,偷偷繞到曹軍北面,放冷箭奇襲中軍。親兵衛士隔擋不及,恰有一箭正入夏侯惇左目。主帥突然中箭,曹軍將士立時騷動;高順料已得手,揮兵直突過來,曹軍陣容大亂,踩踏死傷甚是嚴重。當此危機時刻,夏侯惇竟將箭枝帶眼珠一併拔出,大喝道:“父精母血,安忍棄之!”隨即吞入口中,強忍劇痛指揮兵士奮戰。高順之兵大駭,趕緊草草撤退,這才避免了曹軍遭受更大損失。但此後夏侯惇創口惡化,他身份太高無人敢草率頂替,加之半路受挫士氣低迷,只得後退下寨。

“你犧牲一顆眼睛,保住了三軍將士,真是……”曹操真不知說什麼好。誇獎他,顯得太殘酷了;說他傻,似乎又有輕視三軍將士之嫌;說謝謝,兄弟之間無需那麼生分;想說兩句安慰話,卻又搜腸刮肚想不出如何措辭。

夏侯惇似乎並不關心他的評價,只是手捧銅鏡,陰沉著嗓子對軍醫道:“你剛才不是說今天要給我拆開嗎?還不動手等什麼?”

“諾。”那軍醫怯生生應了一聲,開始動手,一圈一圈顫顫巍巍地為他拆解繃帶。

曹操臉對臉與夏侯惇坐著,不過數尺之隔,屏住呼吸注視著他的創處……一圈、兩圈……白布間已透出斑斑血跡……三圈、四圈……裡面的白布已被血染得殷紅……拆到最後一圈時,布條上竟粘著一塊血肉模糊的東西——那是眼皮!

曹操一望之下頓覺恐怖,趕緊伸手去奪夏侯惇手裡的銅鏡。但他硬是不肯撒手,瞪著那只佈滿血絲的右眼,死死盯著鏡中的自己——眼珠子沒了,整個眼眶都凹陷進去,加之亂軍陣中救治不及時,大片的肉都已壞死,連眼皮都爛掉了,只剩下一個烏黑醜陋的大窟窿;雖然過了將近一個月,但裡面的血痂還沒完全乾透,往外滲著令人作嘔的膿血。

“哐”的一聲響,夏侯惇把鏡子往地下一扔,摔了個粉碎,回手一把抓住軍醫的手腕:“他媽的!這是我的臉嗎?這是我的臉嗎!”他怒不可遏,脖頸額頭青筋凸顯,聲嘶力竭地衝軍醫喝問著。那軍醫身材單薄,被他死死地抓著腕子,疼得渾身顫抖。

“元讓!元讓!”曹操趕緊奮力掰他的鋼鉤般的手指,“放開他,你快把他手腕捏碎了……放手啊!”中軍帳裡這麼一鬧,外面的親兵趕緊掀簾進來,只見夏侯惇面目猙獰可怖,都嚇得呆住了。

“滾出去!”夏侯惇衝那些親兵吼了一聲,這才放開那個軍醫,“滾!你也給我滾!”

所有人都出去了,夏侯惇捂著創口頹然落座,身子一直在顫抖。曹操凝視著這個既是堂弟,又是親家,又是股肱心腹的人。從前他是那麼憨厚穩重,現在卻好像一頭受了傷的惡狼。這一箭不但毀了他的容貌,連心緒神志都傷了。

“元讓……你……”曹操本想說“你無需太在乎自己這獨眼龍相貌”但是這話沒法出口,瞎的不是自己的眼,怎麼能切身體會到他的感受呢?

沉寂了好一陣子,夏侯惇無奈地擺擺手:“完了……我廢了……”身為統兵大將,在戰場上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若是瞎了一隻眼,莫說指揮戰陣,就是走路都會不自主地傾斜。為將者喪失眼睛,那就意味著要從戰場第一線退下來了。

曹操連連搖頭:“要離獨臂,刺死慶忌;孫臏癱瘓,大敗龐涓;李牧佝僂,獨抗秦師。將在謀不在勇,六根不全的勇士名將多的是,你即便上不了戰場,一樣可以出謀劃策指揮若定。”

夏侯惇轉過身,故意只用右半張臉對著他:“高順已將兵馬退到彭城,臧霸、孫觀、尹禮那幫土豹子也跑來助陣。看來呂布是想跟咱來個徹底了斷。”他不想再討論自己的眼睛,趕緊轉移了話題。

“陳登到了沒有?”曹操現在最關心這個。

“已率五千廣陵軍到達彭城了。他給我送來一封密信,約定在交鋒之際陣前倒戈。他有兩個心腹,一個叫陳矯、一個叫徐宣,都是廣陵當地人。為了消除咱的疑慮,陳登暗地裡把陳矯派到了泰山郡薛悌那裡,就算是給咱送個人質吧。”

“陳元龍真是個心思縝

密的人吶!”曹操頗為滿意。

夏侯惇卻不以為然:“我已致書泰山郡,叫薛悌火速帶陳矯趕來,不把人質握在手裡,咱還是不踏實。另外,我已致書給梁國諸縣,叫他們加強戒備,防止袁術發兵救援呂布。”

曹操大感欣慰——莫看夏侯惇瞎了一隻眼,身心雖受煎熬,腦子裡卻還不亂,這養傷的一個月裡已將好幾件大事辦得妥妥當當。

“小心高順,他的陷陣營厲害得緊。”提起陷陣營,夏侯惇面露憤恨,“最近呂布又從張楊那兒弄來一批好馬,重新武裝了這支隊伍,比在兗州時更能打了。”

“哼!呂布之兵東拼西湊大多都是烏合之眾,再有廣陵兵陣前倒戈,縱有陷陣營也翻不了天。”

“那也要小心……”夏侯惇不自主地去摸凹陷的眼眶,“我就是一時大意才變成這副模樣。”

曹操聽他把話繞了回來,心頭又泛起感傷:“元讓,你先回許都養傷吧,現在子廉在那裡坐鎮。”

“我不去許都。”夏侯惇搖搖頭,“我不想讓滿朝文武瞧見我這副德行!我想去太壽古城完一個心願……”昔日袁術北上,曹操率師將其擊破,連逐三座城池,其中就有兗豫之間的太壽古城。那座城幾乎荒廢,百姓逃亡殆盡,附近有睢陽渠流經。夏侯惇曾許下心願,要在那裡修陂,開墾良田重新召回百姓。“那裡沒什麼熟人,我想清靜幾日,跟附近百姓幹幹活……順便等這個創口長好。”

“可以。不過也不要待太久,等破了呂布安定徐州之後,我就去找你。”曹操消滅呂布之後就要立刻著手對付袁紹,那時可少不了夏侯惇這個得力干將。

這時就聽帳外許褚稟報:“主公,泰山太守薛悌、泰山都尉呂虔率部前來,已在西面紮營。”

“孝威來了,去忙你的吧。”夏侯惇揚了揚手,臉龐稍微偏過。

曹操又看到了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血窟窿,他盡量避免自己的目光投向那裡,低下頭拍了拍夏侯惇的肩膀:“多多保重。你現在若是不想見人,我吩咐親兵夜裡送你離開,這營裡的事就暫且交與妙才處置吧。”夏侯淵畢竟是夏侯惇的同族兄弟,由他接管會省去不少麻煩。

韓浩、劉若、王圖等部將都在外面等著,一見曹操出來,又齊刷刷下拜:“末將護持不周,請主公……”

“都給我起來!”曹操急著見薛悌,搬鞍認鐙上了馬,“事情已經出了,少說這種沒用的話。現在最重要的是打好仗,給你們將軍報仇,沒事就給我練兵去!”說罷打馬揚鞭從諸將身邊絕塵而過;諸將一見可算放了心,朝著他的背影又是一拜。

曹操回到中軍大營時,薛悌已經在等候了,身後跟著一個相貌端正的年輕人,而他身後還緊隨兩個士兵,似乎是隨時防備他逃跑。曹操下馬進了自己的大帳,令親兵全都退出去,薛悌他們進帳。

二人進帳即刻下拜,起身後薛悌趕忙介紹:“這位是廣陵郡功曹陳季弼。”

陳矯朝曹操又是一揖,忽然撲哧笑道:“孝威兄錯了,在下如今叫劉季弼。”

“哦哦哦,”薛悌也笑了,“劉季弼、劉季弼,賢弟的身份現在還要保密,不能叫其他人知道。”

曹操頗感意外,薛悌這樣的木頭人竟然會與這小子稱兄道弟,言語之間還頗為親暱,趕緊重新打量這人。但見陳矯身高七尺、素衣皂袍,一張瘦長臉,目若朗星,大耳朝懷,左臉頰上稍有幾點麻子,三綹墨髯剛剛蓄起,相貌倒也不俗。

“陳功曹,這些日子在孝威那裡起居飲食還好吧?”陳矯是人質也罷,是客人也好,畢竟是陳登派來的,因而曹操對他很客氣。

陳矯連連拱手:“薛郡將待在下甚好,閒來小酌,品評一下關東名士,倒也有趣得緊。”

“哦?”曹操有點感興趣,“品評關東名士?都提到誰了?”

陳矯道:“在下無德無能豈敢隨意指摘?不過我家陳郡將曾有品評,想來甚是有趣。”

“不妨說來聽聽。”現在凡是提到陳登的話題,曹操都很重視。

陳矯面帶莞爾娓娓道來:“我家陳郡將言道‘夫閨門雍穆,有德有行,吾敬陳元方兄弟;淵清玉潔,有禮有法,吾敬華子魚;清修疾惡,有識有義,吾敬趙元達;博聞強記,奇逸卓犖,吾敬孔文舉;雄姿傑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劉玄德。’曹公以為可還恰當?”陳元方兄弟乃是大隱士陳寔之子陳紀、陳諶;華子魚是豫章太守華歆;趙元達是已故的前任廣陵太守趙昱。

曹操心中冷笑——陳紀兄弟有德有行,如今為避戰亂都不知逃往何方去了;華歆有禮有法,見了孫策還不是乖乖獻城投降;趙昱有識有義,到頭來死在笮融那個小人手裡;至於孔融,不過就是靠一張嘴,真有什麼治國安邦的才華?最荒唐的就是說劉備雄姿傑出、有王霸之略。天大的笑話!大耳小子曾幾度淪為喪家犬,無立錐之地,最後還不是寄居到我的籬下?

他心裡雖這麼想,口上卻道:“倒也有理……惜乎荒亂以來名士四處避難,就說剛才提到的陳紀兄弟吧,也不知流落到何處去了。聽說陳紀還有一子陳群,學識才幹甚為出眾,荀令君曾向我推薦過好幾次,要是知道陳氏父子在哪裡,徵入京師為官豈不是美事?”

陳矯似乎很意外,瞪大了眼睛道:“陳紀、陳群父子現就在下邳城中,難道明公不知嗎?”

“什麼?!”曹操一怔,“他們就在呂布的城中?”

“您真的不知道?”陳矯不大相信,“陳氏父子避難徐州,陳群曾被劉豫州錄用過,難道劉備沒跟您說過嗎?”

曹操可謂吃驚非淺:第一意外的是陳氏父子竟近在咫尺。第二意外的是堂堂陳寔後人的陳群竟會心甘情願保劉備;第三意外的是,這麼重要的事情,劉備竟一個字都沒在自己面前提起!曹操木訥了一陣兒,才緩過神來道:“陳功曹,你遠道前來,老夫招待不周,還請多多海涵。”

“不敢不敢,明公乃當朝輔弼,州郡之官皆是您的下屬,陳郡將和在下也都任憑您驅馳。只要您一句話,在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上支下派理所應當,還說什麼海涵不海涵呢?”陳矯這話說得十分自然,就彷彿廣陵郡從來就是曹操的地盤,陳登同呂布之間絲毫關係都沒有。

曹操聽了自然順耳,便不再拿他當人質看了,吩咐薛悌:“孝威啊,陳功曹推心置腹甚是坦誠,你就不要弄兩個兵整天跟著人家啦!”

薛悌把嘴一撇,那股狠勁又上來了:“那可不行!在下也與季弼相厚,但公是公私是私。”

有些時候連曹操也拿薛悌、滿寵這等酷吏沒辦法,軟語道:“人家陳登誠心誠意把他送來,咱們也得拿出點兒氣量。咱代表的是朝廷,不要凡事都這麼刻板。”

薛悌考慮了半天才鬆口:“好吧。”又囑咐陳矯,“不過出於軍情考慮,你切不可向這大帳之外的人吐露身份,廣陵郡正式歸附之前,委屈賢弟再姓幾天劉吧!”

哪知陳矯一陣大笑:“薛兄不知,在下本來真是姓劉,幼時過繼孃舅才改姓的陳。我那正室夫人陳氏其實是我原來的族妹。”他這種情況與曹操一家很相似。曹操本姓夏侯,他又把大女兒嫁給了夏侯惇之子夏侯懋,時人雖講究同姓不婚,但過繼出去就是外人。

薛悌又補充道:“還有,在廣陵郡正式歸附之前,你仍舊跟我住一個軍帳。”

“薛兄還是怕我跑了呀!”陳矯苦笑道,“就這麼不信任我?這些日子的朋友難道白交了?”

不料一向刻板的薛悌也玩笑起來:“爾以郡吏之身交我這二千石的朋友,這跟一國之君屈尊陪鄰國小臣郊遊有什麼區別?叫你和我住一塊是看得起你,你還不知足啊?”

曹操頭一遭見薛悌詼諧,不禁哈哈大笑,倒把夏侯惇的那點兒彆扭拋開了。薛悌笑盈盈拱手道:“若是明公無什麼吩咐,我們就回營了,順便叫仲德、曼成、子恪他們也過來,大家都很惦記您吶。”程昱、李典、呂虔如今都是鎮守兗州的大員,日常不過公文來往,沒有緊要之事不會輕易入朝,因此也很久沒跟曹操見面了。

“很好。”曹操點點頭,親自將二人送出大帳。陳矯受寵若驚連連作揖,這才躬身而去。一件心腹大事搞定,曹操對消滅呂布更添幾分信心,背著手眺望自己的營盤。

猛然間,遠處說說笑笑走來一群人。為首者正是劉備,後面關羽、張飛、孫乾、簡雍緊緊相隨——這幫人掩護劉備撤退之後都投到夏侯惇的連營來了。別人倒也罷了,曹操的眼睛始終盯著關羽,他太喜歡這員將了。眾人走至近前,一齊向曹操跪倒:“末將等參見明公!”

曹操連忙伸手相攙:“恭喜玄德重招舊部,大家安然無恙便好。”

劉備臉上賠笑,神色恭敬至極:“這全是賴曹公所賜啊!現在末將部屬齊聚,就是折了幾千人馬。”他言下之意是來要兵的。

曹操早有打算。如果這次能滅掉呂布,也就用不著劉備屯駐小沛了,戰後將他們拉回許都,到那時再調撥兵馬給他,所以根本沒搭這個茬:“招兵之事暫且不忙,等滅了呂布再說。”

劉備何等聰明,一聽便明白了八九分,趕緊順杆爬:“在下身為朝廷將軍之任,久鎮小沛不見天子,心中頗為掛念。倘若這次東征大功告成,在下很想率部隨明公西歸,拱衛許都以盡職責。”知道無法抗拒,不如大膽面對,這就是聰明人。

“很好很好……還有一件事,我聽說昔日玄德在徐州時曾錄用過陳群,可有此事啊?”曹操眯起眼睛緊緊逼視著劉備。

劉備面容坦蕩直言不諱:“確有此事。”

曹操見他承認,便沒有生氣,只道:“這可就是玄德你的不對啦!那陳長文是陳仲弓之孫、陳元方之子,乃潁川的望族名士,朝廷必要徵召任用的。前番到許都,你怎麼對我隻字不提呢?”

“唉……”劉備把頭一低以袖遮面,“在下雖任用陳長文,卻不納其言失手徐州,使其被呂布所虜,有什麼臉面跟您提起啊。”

曹操見他這副狼狽舉動,不禁發笑:“哈哈哈……原來玄德是怕羞啊!沒關係,勝敗乃兵家常事,可發現賢才向朝廷舉薦乃臣子本職,以後不要因為顧及臉面而誤事了。”

“是是是。”劉備諾諾連聲,又扯過關羽道,“雲長有件事想親自向您單獨稟報。”

“哦?”曹操頗感詫異。

關羽也是一愣,趕緊反手拉劉備:“這件事還是將軍您……”

劉備一把推開他,笑道:“我不管,你答應的事情你自己去做。”說罷竟朝曹操一揖,帶著張飛等人笑嘻嘻去了。

關羽張著手呼道:“將軍,您別走啊!我張不開這嘴呀……”

曹操還沒見過威風凜凜的關羽似這般慌張過:“雲長!有什麼難言之事你但說無妨,只要我能辦到,一定為你辦。”

關羽喊了半天,見劉備還是走了,便轉身跪倒在曹操面前:“啟稟明公,是這麼一回事……末將在小沛之時與呂布麾下諸將有些來往,其中有個秦宜祿自稱以前曾在明公帳下為吏。”

“哼!”曹操冷笑一聲,“那個小人啊!”

“吾觀此人也頗為諂媚。”關羽抱拳道,“他知我家將軍歸順朝廷,便也有意棄呂布而復歸明公。所以,他跟末將說……”關羽磕磕巴巴,似有難以啟齒之言。

“那小子跟你說什麼了?”秦宜祿已然不年輕了,但在曹操心目中他還是當年跟隨自己當差時的模樣。

關羽頓了一會兒,深吸口氣道:“他說呂布敗亡之日,倘若明公饒他不死,他願將美妾杜氏獻於明公。”

“什麼?”曹操聽罷火起,想要破口大罵,忽然腦子一轉——秦宜祿怎麼會有信心憑一個女子就能讓我饒了他呢?莫非這女子有傾國傾城之貌?想至此投石問路道:“這廝也真痴心妄想,就憑一個尋常女子就想讓老夫饒他性命嗎?”

“明公有所不知,當年呂布刺董卓,曾派秦宜祿往來司徒王允處謀劃事宜。後來大功告成諸人皆有封賞,唯獨秦宜祿不願升官,但求王允府中一個捧貂蟬冠的婢女。王允念及他出力不少便未見怪,就把那美貌丫鬟賞給他為妻了,正是現在下邳城中的杜氏。”

“既然是正室妻子,豈可隨意送人,真真荒唐!”曹操把衣袖一甩,佯裝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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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羽又道:“此中另有隱情。秦宜祿隨呂布至徐州後,曾奉命到淮南聯絡僭� �袁術。那袁公路素來驕縱,秦宜祿脅肩諂笑那一套很是受用,就把劉氏宗親之女賞給他為妻。那女子雖相貌平平,卻是袁術所賜身份高貴,秦宜祿不敢怠慢,立刻休杜氏為妾改易了正室夫人。”

“小人就是小人,反覆無常,連一個女子都要辜負!”曹操捻髯思量,“不過當初他不肯加官,單向王允要這個杜氏,莫非此女有傾國傾城之貌?”

“確是絕色美人。”關羽低聲道,“聽說還被呂布霸佔過。”

曹操一聽秦宜祿、呂布都曾染指甚是厭惡,但瞧關羽一本正經,笑盈盈問道:“雲長莫非見過?”

關羽把頭壓得低低的:“有……有一面之識。”

“哈哈哈……”曹操拍了拍關羽的肩膀,“雲長可喜歡此女?”

“不不不……”關羽驚慌失措連連搖手。

“隨我進來講話。”曹操一把拉住關羽,將他帶進大帳。曹操自結識關雲長以來,所見的都是關羽威風凜凜、驍勇善戰、不苟言笑,何曾知他也有難以啟齒、兒女情長的一面,笑呵呵問道:“雲長連聲稱‘不’,是不敢還是不愛?”

幸虧關羽天生一張赤紅面孔,若不然不知臉要紅成什麼樣了!他連連擺手:“大丈夫征戰天下,何愛區區一女子。”

“差矣!”曹操是風月場上的老手了,“豈不聞《詩經?周南》有云‘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豈不知《邶風》有云‘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孔仲尼都道那是思無邪,雲長又何故如此薄情。食色,性也……”

關羽是憨直之人,從來沒經人如此“開導”過,羞得以袖遮面,倉皇道:“秦宜祿之事末將現已稟報明公,準與不準,明公自作定奪!”說罷轉身就走。

“雲長且住!”片刻之際曹操已有決斷——關雲長世之虎將,惜乎屈侍大耳劉備,提起那杜氏女他似有愛慕之心,我何不賣一個順水人情,城破之日將杜氏贈與雲長為妾。關雲長得此佳人必感念我恩,有朝一日捨棄劉備轉而輔保於我,豈不又得一股肱?

“明公還有何吩咐?”雖口上詢問,但關羽偏著臉不敢再看他。

曹操娓娓道來:“想那秦宜祿本是我手下叛奴,奸猾媚上素無德行可言,與那袁術、呂布之流倒是相得益彰。我本不該放過此人,但雲長既然開了口,我便看在你的面子上饒他狗命。”

關羽連忙抱拳:“在下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並非與秦宜祿有何瓜葛,明公大可不必以末將薄面為慮。”他不想沾曹操一丁點兒人情。

“誒!”曹操含笑搖頭道,“不看將軍之面,需看美人之面。面若桃花,豈能不看?”

關羽聽他為老不尊言語輕佻,越發難以忍受:“末將告退了……”

“忙什麼?老夫的話還未說完呢!”曹操見他要走,趕忙拉住他,“俗話說‘好漢無賢婦,賴男娶美妻’,那杜氏女跟了秦宜祿實在是大大的罪孽。我觀雲長相貌堂堂英氣十足,又有馬武、岑彭之勇,若能配此麗人,豈不是美女英雄珠聯璧合?”

“這……這萬萬不可。”關羽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連忙抽袖欲去。曹操死死不放:“是不可還是不敢?秦宜祿言道將此女獻於老夫,老夫再將其賞賜與將軍又有何不可?待攻破下邳之日,我將此女賜予雲長,再擇綾羅綢緞、簪環首飾以為嫁妝,一併送至雲長營內,此事可好?”

九尺高的關西漢子,豈有臉面答應這等事?關羽一甩衣袖,抱拳施禮,含羞帶愧而去——這就算是預設了吧!

曹操捋髯大笑,眼望關羽背影呼道:“雲長慢走,休要辜負老夫美意啊!”定下這件事,曹操更覺說不盡的舒暢,順水推舟竟促成這樣一宗美事,日後關羽必然感念他的厚待。兀自笑了一會兒,見程昱、李典、呂虔等紛紛來到,曹操將眾人讓進帳內,敘過故舊之誼,又議戰場上的安排……

彭城大捷

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十月,曹操與夏侯惇所部、劉備以及兗州諸部合兵一處,越過徐州地界向呂布發難。

對於曹操這一次的“侵犯”,呂布其實是有所準備的。早在攻打小沛之際,他就與陳宮等人詳細計議了一番,依舊遵循當初濮陽之戰的策略,以逸待勞籠城而戰。有所不同的是,如今呂布的地盤大了,他不再僅以大本營下邳城為據點。而是自己與陳宮鎮守下邳,以部將高順、魏續、成廉等會合各部人馬集結於徐州西端的彭城,意欲將曹軍阻擋在徐州之外。

曹呂兩軍在彭城以西各列陣勢進行會戰。特別有趣的是,這一次雙方所部的陣勢竟與當年濮陽之戰幾無差別。

曹操依舊在曠野上將大軍分作四隊,自己統領著長年跟隨的沛國嫡系部隊、曹純的虎豹騎當中列隊;左翼乃程昱、李典、呂虔等率領的兗州軍;右翼則是夏侯淵、韓浩、劉若等暫領的夏侯惇的部隊以及劉備那些殘兵;而在最前面,是於禁、樂進、朱靈、徐晃四員悍將率領的騎兵精銳。前軍抵禦敵鋒

,左右兩翼包抄,後面中軍跟進,他們的打法顯而易見。

可呂布那一邊則麻煩許多。雖然他們總兵力與曹操在伯仲之間,但分屬於各個派系,只是同歸在呂布這個軍事聯盟。經過反覆協商,最終組成了一個尖刀陣型。刀鋒是高順、魏續統領的陷陣營,往後是成廉督率的其他幷州軍與曹性督率的河內兵;最後面則是昔日跟隨呂布叛亂的山陽太守毛暉、東平太守徐翕率領的兗州叛軍,還有許耽率領的丹陽兵和徐州本土兵,他們也算是呂布的直轄部隊。而出人意料的是,廣陵太守陳登竟主動請纓,甘願率五千廣陵兵作為第二主力,生生隔在了這兩支呂布嫡系的中間!

至於豪強騎都尉臧霸,還有孫觀兄弟、吳敦、尹禮、昌霸那些小割據的兵馬,則由張遼組織起來,在尖刀陣之後或南或北鬆鬆散散地列出一個半圓。他們不是呂布的親信,還因私自攻殺琅邪相蕭建跟呂布鬧過衝突,不會一心一意為之賣命。但曹操代表著朝廷,一旦歸屬朝廷也就意味著失去自主武裝,相對而言呂布縱容他們搞割據,擁護呂布自己的路能走得更長遠些。所以這些人不打算率先投入戰鬥,但會在兩軍難分勝負的情況下出手幫高順一把,將曹軍趕出徐州。

勢均力敵的兩方軍馬自上午巳時列陣完畢,旌旗蔽日刀槍如林,可是作為入侵一方的曹操卻始終無法傳令攻擊。他心裡很清楚,自許都拉來的人馬是疲兵、夏侯惇的隊伍吃過敗仗是怯兵、兗州各地集結的隊伍是散兵,莫看湊在一起像模像樣,可要是真刀真槍幹上就不成了。曹操希望這個時候陳登能有所舉動,只要廣陵兵鬧起來,對方陣型勢必打亂,那樣自己就可以趁火打劫了。想至此曹操下令狠敲軍鼓卻不進軍,想要以此給陳登一個訊號,可不知是陳登不理解還是有別的緣故,敵人的陣型始終無絲毫混亂。

曹操不動也就罷了,可作為呂布這邊總指揮的高順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倒不是洞悉到陳登有問題,而是顧忌身邊的幾個人。原來呂布集團在到達徐州後曾爆發過一場叛亂,那場叛亂是由河內兵統帥郝萌引起的。郝萌原為張楊的部下,當年呂布寄居張楊處的時候,張楊將其撥給呂布調遣。呂布圖謀兗州失敗,被曹操逐往徐州,而郝萌卻想帶著自己的隊伍迴歸河內老家,於是率兵趁夜包圍呂布宅邸,意欲弒主西歸。幸而呂布在屋中聽到喊殺聲,自被窩裡爬起來,袒胸露背突出後門逃到軍營中。郝萌偷襲失敗,被其副將曹性殺死,自此河內兵歸曹性統領。而高順與郝萌平素交情不錯,呂布又生猜疑,剝奪了高順的兵權,交與另一親信魏續統領。魏續偏偏不善攻戰,每有戰鬥陷陣營仍由高順指揮,打完了仗還是魏續帶。這樣長此以往,高順、曹性、魏續三人就有了矛盾。

高順始終有疑慮,今日大戰在即,魏續與曹效能不能全心全意輔助他呢?而後面諸部人馬也是皆有異心,萬一衝鋒不勝,魏續、曹性再不出力,大軍馬上就會崩潰。他考慮再三,畢竟己方是被侵犯的,只要能抵禦住敵人就算是勝利。所以高順也不下令衝鋒,聞聽曹軍鼓響,也傳令擊鼓助威。

殺氣騰騰的戰場上,交相呼應的鼓聲似萬馬奔騰一般,連大地都被震得瑟瑟抖動。雙方刀槍劍戟密排成林,兵鋒對敵不敢有絲毫鬆懈,但誰也不願釁自我開,陰森可怖的對峙場景竟持續了將近半個時辰!

曹操焦急地立在大纛旗下,眺望對方陣營,腦海裡瞬息不停地思考著。如果臨時有變,陳登不作出回應,這場仗又該怎麼打呢?對方戰鬥力強,但是人心不齊;自己這邊齊心協力是不成問題的,但戰鬥力卻遠不如敵人。真要是硬碰硬地打,結果必然兩敗俱傷,縱然可以擊敗高順,自己也將元氣大挫,莫說翻過身來打袁紹,連兵進下邳都成問題了。他思來想去心裡沒數,額頭已冒出涔涔的汗水。

就在這時,忽見本陣南邊一陣騷亂,軍兵閃躲之間奔來一騎戰馬。那馬上之將頂盔貫甲,鸚哥綠戰袍;赤紅臉,臥蠶眉,丹鳳眼,五綹長髯飄前胸;手擎著青龍偃月刀——正是關雲長!

“站住!”有虎豹騎橫住大戟趕忙喝止,“大帥本陣豈容擅闖?”

關羽一撥戰馬不再向前,猛然對曹操喊道:“明公何故還不傳令?兩軍相逢勇者勝,此時不戰更待何時!”

這聲大喊懾得曹操心下一陣翻滾。他一咬牙一狠心,拔出青釭寶劍傳令:“前軍出擊!”

前軍出擊……前軍出擊……前軍出擊……傳令官一聲接一聲喊著。關羽一擺掌中大刀,竟不歸右軍,徑自往前助陣而去。

對面高順緊握韁繩立在隊伍的最前沿,屏息凝神觀望曹軍一舉一動。猛然間,見肅立的前軍忽然一聲大喊:“殺啊……”數千騎兵如潮水般湧了過來。“來得好!”高順右手一豎長矛,左手二指銜入口中。耳輪中只聞一陣尖銳的口哨聲,陷陣營騎兵已經搭弓在手。密密麻麻的箭枝似飛蝗般射去,衝鋒的曹軍落馬的落馬、撥打的撥打、閃避的閃避。高順抓住時機再鳴口哨,陷陣營將士也好似那離弦之箭,催動戰馬直撲曹軍。

所謂陷陣營,其實只有七百人。幷州騎兵本就是精銳,陷陣營可堪精銳中的精銳,這隊兵能征慣戰騎射精湛,又統一以長矛為武器,加以強弓硬弩優良馬匹,無不以一當十,實為天下戰鬥力最強的武裝。曹軍騎兵還在忙於招架弓箭,卻見對手似閃電般奔到眼前,還未來得及舉起兵刃,冷森森的長矛已經插入了胸膛!眨眼間,一排騎兵當即落馬,有的撲地而亡,有的就地翻滾被鐵蹄踏為肉醬。

曹操的前軍也是精挑細選的,但他們的本事在陷陣營面前猶如兒戲,衝鋒立時停頓下來,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高順親率兵將奮力而戰,長矛似鬼魅銀蛇般竄來竄去,三突兩突之間就攻破了曹軍的防線。川壅一潰,傷人必多!陷陣營突騎長矛連聳,像扎蛤蟆一樣將蜂擁而至的曹軍刺死,生生從前軍陣營貫穿而過,駁過馬來翻身再殺。多虧陣中尚有于禁、樂進、朱靈、徐晃四員悍將,再添上一個憤然加入戰團的關羽,雖然陣勢已亂卻未潰散。五員將各揮兵刃奮力搏殺,但一人之勇怎敵群魔交織,只不過是斬一兩個對手落馬而已。

曹操在後面看得清清楚楚,這樣打下去,前軍早晚會徹底垮掉。而前面一潰後面的軍兵瞧在眼裡,這仗立時便沒法打了。他趕緊傳令全軍突擊,務必要在前軍潰敗之前鞏固住陣腳。

號令一出,左中右三陣步兵齊上,似浪頭般將前軍與陷陣營一併卷在人潮之中。對面的成廉、魏續、曹性見狀,唯恐敵眾我寡,趕緊招呼全軍出動,剩下的幷州騎、河內兵也迅速加入了搏殺。霎時間戰馬狂嘶兵刃相交,殺了個昏天黑地鬼哭神嚎。

就在這人聲鼎沸的衝鋒之際,呂布那一方出了大問題!

前軍已然盡數出動,按理說後面的部隊應該疾速跟進乘勢掩殺。但陳登所部的廣陵兵卻突然變陣,原本四四方方隊形迅速列開,變成了一字長蛇陣!後面的兗州叛軍、徐州兵本來躍躍欲試,忽見前面變陣,以為陳登突發靈感有了破敵之計,便暫且等候。哪知等了一段時間,廣陵兵將穩穩站立絲毫不動,而後面的軍隊卻被這道人牆堵了個嚴嚴實實。

曹軍剛一交鋒略有不支,疲憊的疲憊、怯陣的怯陣,但眼見對方衝鋒而來的人數有限,大家穩住心神齊舉兵刃,一排排長槍大戟緊密刺去,幷州騎被掀了個人仰馬翻。只不多時,曹軍竟像包餃子一般把敵人圍在了垓心。

陳登穩坐雕鞍觀望著圍殲的場景,臉上帶著得意的微笑。為了這一天他已經準備了很久,一邊在廣陵收拾民心、招降海盜、秣馬厲兵,一邊三天兩頭給呂布寫逢迎感恩的書信。因為博取了信任,所以當他主動請纓作為第二主力插在中間時,竟沒一個人站出來反對!陳登的心計實比曹操預料的更加狠毒,若是交鋒之前他就倒戈一擊,結果是這場大戰高順失敗,幷州軍潰亂而逃;但若是誆騙幷州主力以寡擊眾,那就意味著呂布的本錢將在這一戰中全部折盡,以後再也無法打啦!而他自己的廣陵兵的損傷也會大大減少。

時至午時,萬里無雲紅日晃目,戰場也一片揚塵朦朦朧朧。曹軍密密麻麻團團將敵包圍,關羽、張飛、夏侯淵、樂進、徐晃、朱靈等勇將各揮兵刃反攻過來,後面的小兵以多欺少精神大長。只可憐這幫兇悍無比的幷州騎,進行的竟是一場毫無勝算的戰爭,在強大的圍攻下漸漸不支,斬斷的臂膀、削掉的天靈蓋滿天飛,時而迸發的鮮血似霧氣般蒸騰而起,把一陣陣悲壯的死前哀嚎籠罩其中。但陷陣營的人個個都孤膽英雄,雖然明知不敵,卻兀自死鬥,有的翻倒在地臨死前還把長矛擲向曹兵,有的已經沒了頭顱屍身依舊抱著馬脖子不放,有的失了馬匹竟赤手空拳撲向曹軍……

面對這樣觸目驚心的場景,陳登竟視而不見。在他心目中,呂布和這幫人不過是一群強盜,既沒有統一天下的志願,也沒有治國安邦的才能,除了殺人劫掠什麼也不會,殺死他們跟殺死野獸實是沒什麼區別。

正在他漠視戰場之際,忽然身後一亂,丹陽兵統帥許耽縱馬闖了過來,急得放聲大吼:“陳元龍!你他媽的幹什麼!幷州軍就快完了,為什麼還不進攻?”

陳登嫣然一笑:“許將軍,你別急嘛!過來過來,主公有隱秘之事交代與我,我告訴你。”

呂布陣營派系雜亂,各部將領都是鉤心鬥角慣了的,許耽聞聽這般鬼話竟信以為真,策馬趕到陳登旁邊:“主公說什麼了?”

陳登湊到許耽耳畔低聲道:“我家主公命我在陣前倒戈。”

許耽一怔,還在思索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突覺背後一涼,好幾個廣陵兵已將長槍刺入他脊樑!許耽一個跟頭栽下馬來,嘴裡還在回應陳登的話:“你的……主子究竟……是、是誰……”話未說完,口中鮮血湧出,已絕氣身亡。

陳登不住搖頭,對著屍體喃喃道:“你問我主子是誰?許耽你自己呢?你身為丹陽之將,原本該是周昕的部下,卻隨著陶謙北上,叛劉備迎呂布,你的主子又究竟是誰呢?朝三暮四反覆無常,誰叫咱們趕上這世道呢……”說罷他嘆了口氣,忽覺胸腹間甚是憋悶。陳登不知何時染上一種怪病,時而憋氣疼痛,這會兒又犯起來了,他生怕耽誤大事,趕緊吩咐部下:“曹公那邊必勝無疑,咱們不用管了。傳我將令,全軍將士轉過頭給我向後殺!”

廣陵軍陣前倒戈,這可把整個戰局都給攪亂了。後面的徐州兵、幷州叛軍正紛紛抻著脖子試圖越過前面的人觀看戰勢,忽見人牆轉身,長槍大戟奔自己而來,這一擊出乎意料,頓時死傷無數。丹陽兵連自己的統帥都找不到了,哪有交戰之心,紛紛丟盔棄甲而逃。至於臧霸、孫觀、吳敦、尹禮、昌霸的雜牌軍,交頭接耳亂成了一鍋粥。

曹操在對面看得真真切切,不禁讚歎:“陳元龍真好手段!”傳令大軍就勢掩殺。

喊殺聲、哀號聲、馬嘶聲、告饒聲響徹雲天,呂布後軍陣營已被衝得大亂。高順尚在包圍圈中掙命,身邊連一個親兵都沒有了。渾身是鐵能打幾根釘?左衝右突之間,他漸覺膀臂痠麻呼吸不暢,情知已不能再戰,趕緊調轉馬頭,一連刺死幾個曹兵,這才與魏續、曹性、成廉會合一處。但大隊幷州兵都已戰死,幾員將身邊只有數十人跟隨,大部分還身被數創。而四下的曹軍兵層層甲層層,圍了個風不透雨不漏,無數的刀槍兵刃在日頭下轉來轉去泛著紅光,照得人頭暈目眩,這時再想要突圍勢比登天還難。

猛然間一道黃影閃過,一員幷州大將自曹軍外圍突了進來。此人身長八尺開外,膀闊腰圓,鎧甲鮮明,坐騎黃膘戰馬;一張淡金臉膛,黃焦焦的鬍鬚,大寬腦門,鼻直口正,下巴像個鏟子般往外撅著,手舞一柄象鼻子大刀,威風凜凜勇不可當——正是張遼張文遠!

張遼為人粗獷豪爽,與臧霸、孫觀等人的私交甚篤,因而呂布派他將那幫人組織起來作為援手。但是眼見戰事突變,張遼已覺取勝無望,便帶領親兵奮力突過廣陵軍、曹軍兩道阻隔前來救人。高順等都已筋疲力盡,見張遼如見救命稻草,趕緊隨他往外逃。正逃間,忽聞一陣熙攘,關羽橫刀攔住道路。

關羽一眼看到了張遼,他這兩年在小沛久與呂布手下打交道,頗以張遼當個朋友,因而高喝道:“文遠!事已至此還不歸降?曹公那裡自有愚兄前去美言。”

“要打便打!今日之事各為其主耳!”張遼左右奮戰還不忘答話。

“文遠看刀!”關羽畢竟看中此人,動手前竟先喊了一聲。

張遼不敢怠慢,劈死身邊一個曹軍小校,趕忙回刀招架。象鼻刀對偃月刀,一碰之間各自用力,一個掀一個壓,兩件兵刃在半空中畫了個弧才洩力拆開。高順手疾眼快,矛鑚打馬,竟從兩件兵刃下低頭鑽過,大喝一聲:“關羽看招!”矛尖卻不奔關羽,突襲他身後兵丁,刺倒幾人闖出道口子。

關羽暗罵高順狡猾,欲要追趕卻見張遼大刀又到,只得二次對刀。張遼這一刀實是使盡平生之勁,關羽也是全力架住,“當”的一聲巨響,兩杆大刀架於半空之中。成廉一見照方抓藥,催馬自下面鑽過,又逃了一個。

眼見後面曹性、魏續也欲走,關羽趕緊收刀,在空中一擺橫著朝曹性劈去。曹性猝不及防無法招架,趕緊撥馬躲避——人是躲開了,但見紅光迸現,馬腦袋已被偃月刀齊頸斬去!張遼方才主動出擊用力甚猛,關羽陡然收刀,他卻收拾不住,可眼見形勢一變,曹性馬死栽倒,自己刀落下去的位置竟是曹性的腦袋;他趕緊調轉馬頭刀走偏路,這才招式走空。

張遼也真了得,眨眼間又提起大刀穩住心神,意欲再戰關羽,就聽曹性坐在地上衝他喊道:“他媽的!我們完了,你還不快跑!”他甩臉觀瞧,曹性大腿帶傷已站不起來,後面的魏續本領平平滿臉懼色,全靠身邊十幾個兵士保護;而曹營諸班勇將都已圍攏過來——這二人已是救不出來了!張遼一咬牙,舞動大刀橫掃一招,趁勢撥馬,逐高順、成廉突圍而去。

三員將來了個馬頭銜馬尾,似一條蜈蚣般張牙舞爪衝出重圍,舉目東望自己那邊的陣營,不禁毛骨悚然——原本浩浩蕩蕩的隊伍早已不復存在,陳登率部早把徐州兵、兗州兵打散,向著彭城的方向追趕下去。而那些幫兵助陣的隊伍,只知錦上添花,無心雪中送炭,各帶各的人馬偃旗息鼓揚長而去……

血淋淋的戰場漸漸沉寂下來,擂鼓之士也都停下了腕子。所剩的十幾個幷州兵盡皆跌落馬下,一個個渾身是血氣息奄奄,雖兀自握著長矛,已毫無還手之力。外面的曹軍圍了一層又一層,千萬件兵刃冷森森指向他們。這時軍兵閃開一道人衚衕,曹操在虎豹騎的拱衛下信馬至近前,掃視了他們一眼,微笑道:“還有沒有領兵之將?”

“罪將參……參見曹公!”魏續一見曹操嚇得體似篩糠跪倒在地。

曹性一見此景捂著傷腿不住喝罵:“無恥小人!怎能向老賊卑躬屈膝!虧你還是陷陣營的統帥,真真折辱我們幷州漢子!”

後面的許褚聽曹性罵出“老賊”就要上前結果他性命,曹操橫鞭擋住,笑盈盈道:“事已至此,你們還不歸降嗎?”

曹性扯著嗓子喝道:“不降!不降!若不是陳元龍陣前倒戈,你這老兒焉能得勝?陰謀詭計勝之不武!”

曹操捻鬚道:“這叫陰謀詭計?豈不聞兵法有云‘非聖智不能使間,非仁義不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那呂布以怨報德反覆無常,為功名利祿弒丁原、刺董卓、反袁紹、棄張邈、襲劉備,這等朝秦暮楚唯利是圖的小人,早把人心失盡啦!廣陵陳登倒戈陣前,青徐豪強卷甲而散。就剩你這執迷不悟的愚鈍武夫了,難道還想為他殉葬嗎?”

“哼!我們幷州武士天下聞名,絕不投降!”

“何其痴也!”曹操搖了搖頭,“你們本幷州良民,若非因為呂布,何至於輾轉徵殺流亡到徐州來啊……難道就不想家鄉親人嗎?”

這句話真的觸動了曹性,鋼筋鐵骨的漢子禁不住淚如泉湧。呂布總在對他們說有朝一日帶大家打回幷州故鄉,但是從長安到河內,從河內到兗州,從兗州又到徐州,一路向東離家鄉越來越遠,或許這輩子永遠都回不去了……

曹軍將士見此情景無不悽然;曹操也覺傷感,又低沉地問了一聲:“降還是不降?”

曹性抹了一把眼淚,吭吭唧唧道:“幷州勇士有死不降!”

魏續驚得面如土色,連連磕頭:“曹公饒命!他不降我降……”

這一語未畢,但見曹性猛地抽出腰刀,刀鋒閃耀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已將魏續砍死在血泊中。四圍曹軍未及驚呼,曹性又已橫刀在項,猛地一拉,咽喉處血噴如柱,喃喃了一聲:“回家了……”便倒在魏續的屍身上。

“唉……可惜嘍……”曹操方嘆息一聲,又見寒光陣陣,那十幾個敗兵擎矛在手,有的認準夥伴互刺胸膛,有的掉矛尖來自刺咽喉,彷彿一陣西風吹倒了麥稈,橫七豎八殉葬在沙場之上。

“此亦勇士,好生安葬他們吧!”曹操掉轉馬不忍再看,心下一陣茫然——呂布把這些淳樸的漢子都歷練成殺人劫掠的禽獸了,似乎不打仗他們就不知該為什麼而活,這真是做人的悲哀……

抬頭間又見呂昭打馬而來:“啟稟主公,陳登追擊敵人大獲全勝。彭城守將侯楷不敢開門,敗兵已向下邳方向逃竄。”

“好!”曹操精神一振,恢復常態,“傳令三軍,給我包圍彭城!我要誘呂布親自來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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