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經輾轉勞頓不提，他到了家的樓下。門前，茂盛的黃槨蘭開得正繁，他家三樓的陽臺，也能輕易摘得。
母親正在陽臺上晾衣物，以手加額，抵抗刺眼的陽光。
他衝著母親拼命揮手，母親慈愛地笑了起來，忙不迭地棄了衣物，跑下樓來。
她沒有詢問他，怎麼突然回來了。伸手撫去他臉上的汗水，幫他提了行李箱，邊上樓梯邊說：“黑了不少！肯定吃了很多苦吧？以後再不能任性了，等我和你的父親有一天走了，你教我如何放心得下你呢？聽你父親的話，找一份好工作，快成家立業罷。”
他跟在母親的背後，天生的感性由不得他抵抗，眼眶紅了一回，眼睛溼了。他悄悄地抹去，問：“爸沒在家嗎？”
“沒呢，這不上課時間嗎？等他下了課，跟守大門的老頭兒下兩盤棋，過會兒就回來了。飯做好，他自然是回來的，好像鼻子那麼靈，聞得見一樣。”
他舔了下嘴角，微微地笑了。進門，放下東西，推開自己的房間，和走時一個模樣。空氣中沒有灰塵的味道，書桌和窗臺都是擦拭過的，彷彿知道他就要回來。只有他和阿九合影的相框，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相框上的阿九，伏在他的背上，笑得十分甜蜜。
母親熱好了水，催促他快些去洗掉一路的風塵，然後開始熟練地做飯。
他脫掉衣服，在噴頭下淋溼全身。廚房傳來有規律的、切菜的聲音，然後是“撲哧”下鍋的聲音，過了幾分鐘，重新傳來切菜的聲音，如此迴圈。
“媽，我忘拿換的衣服了，幫我把衣服拿過來一下。”他擰開門，朝廚房的方向喊。
“嗯，知道了。”切菜的聲音終止了下來。他站在門的後邊，接過衣物。
母親說：“藏什麼藏？你全身哪裡有顆痣，哪裡有塊疤，還有我不知道的麼？還不好意思了！”
他撓了撓頭，像個大男孩兒一樣，“嘿嘿嘿”地笑了。換了衣服，準備洗，母親叫他去沙發坐著，好好休息一下。
其實，這三年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內心裡，他都有許多改變是母親不知道的，但他樂意聽母親的話，乖乖地在沙發上坐著，不過母親沒叫他抽菸，他卻點了根，吞雲吐霧起來。
他聽見有人敲門，估摸著是父親回來了，內心一陣慌亂，把煙滅在菸缸裡，手忙腳亂地去開門，同時還不可思議地想起了一個多星期以前，他準備敲門，開門的閏月的女兒楚楚可愛、驚慌不安的表情。
他打開門，父親看著他，一怔，嘴角抽動了幾下，緩緩地說：“回，回來了。”
他點了點頭，給父親讓出路來。
為了避免氣氛的尷尬和古怪，他說：“我看看媽做好飯了沒。”
剛進廚房，被母親以油煙燻人為由趕了出來，他有點無所適從了。
於是，他問父親：“聽媽說，你每天都和老張頭兒下兩盤棋，今天怎麼樣,贏了嗎？”
父親坐在沙發上忖度著什麼，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說：“啊，這個……那老小子，好像得了什麼高人指點一樣，棋路突然活絡了不少，而且，常常像年輕人一樣劍走偏鋒、兵行險招，讓我左右不是，首尾不得相顧，最近輸得我頭都抬不起來了。”
他笑了起來，說：“你過於固執和刻板了，總是按著常理出招，他稍微一仔細考量，懂得些變通，你當然就被他牽著鼻子走了。”
父親說：“你這怪腔怪調的，是在和我說棋麼？”
母親中斷了他們的交談，說道：“快吃飯了，難得今天高興，兒子回來了，我也要和你們喝幾杯呢！這叫‘巾幗不讓須眉’。”
他看著滿桌豐盛的家常飯菜，是出自母親的手啊！顧不得什麼寒暄、客套，況且沒有必要，他風捲殘雲起來。
父親拍了下他的肩膀，說：“別光顧著吃了，來，我們一家人喝一杯，想我這把年紀，能夠一家人聚齊，還能有幾次呢！來，我先幹了。”
母親白了父親一眼，說：“你在給我胡說八道些什麼？食古不化的老夫子，也沒你這樣的，當老子的勸兒子喝酒。”
父親皺著眉，憋過了酒的辛辣,說：“這不你先起的頭，要一家人喝酒的麼？到惡人先發難了。”
母親不依不饒：“我說一家人，對，我說了。我沒叫你胡說八道啊。”
他擦了擦嘴，雙手端起酒杯，說：“爸，媽，兒子這幾年光長年齡不長腦，讓你們操了不少心，是我的不是。我今天藉著這杯酒表個態，從今天起，不敢說和古人一樣盡全孝道，起碼恪守本分，讓你們睡個安穩覺，再不求什麼不真實的東西了。”說完，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母親說：“聽話就好了，改天讓你爸聯絡聯絡他那些個當局長、廠長的老同學，給你謀個輕鬆、穩定的工作，別在外邊漂泊了。兒子都這麼說了，你就別再給我陰陽怪氣的，說些什麼慪氣的混賬話了，怎麼？你個一家之主倒也表個態啊。”
父親皺著眉，說：“什麼都被你說完了，完了還給我帶個一家之主的高帽子，我還說什麼啊說，就這麼辦罷。”
氣氛因為母親的率直和幽默，融洽了不少。他不記得多少年沒有笑得這麼開心了，而且，家的味道是那麼的純粹和簡單，和他記憶中的，從沒有過一絲的改變。變了什麼？門外的黃槨蘭多了幾圈年輪；雙親的黑髮變成了花白的顏色，臉上爬滿了皺紋；膝下的兒子長大後離開，沒有孫兒填補進來。這些缺憾，有部分是不可違逆的，有部分卻在於他自己的過失。他心裡泛著一陣酸楚，但他用酒強壓下去，不能被察覺出來。他知道自己的感性正是由雙親遺傳得來，雙親是那種看一部電視劇，總會有鏡頭要動情、落淚的人，一旦察覺他內心的酸楚，這家人團聚的歡樂，必然添上不必要的沉重感。他覺得自己的出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起碼讓自己成熟了不少，學會理解別人，有所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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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飯，他主動要求去洗碗，母親拗他不過，和父親坐在沙發上繼續拌嘴。
他洗完了碗，在廚房痴痴地看雙親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讓，最後父親拿起茶几上的報紙遮住臉，說：“行，行，行，我怕了你了。”
記憶中，雙親總是在拌嘴，但從不動手；記憶中，每次都以父親的“我怕了你了”做為結束。
他的思維在往事和現實之間來回跳躍，心裡滿滿的溫馨感。當他想到自己和阿九的愛情，悲從中來，因為，他不知道究竟要怎樣做，阿九才能安分一點，不是一個整天在尋夢的女孩兒，和他過雙親那樣簡簡單單的平凡生活。
“兒子，想什麼呢？”母親走到他面前，撫摸他的腦袋問他。
他回過神來，立馬編織了一個謊言：“我還有幾百塊工錢忘結了。”
母親眯著眼睛笑了，說：“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