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一早，在密林迷離的薄霧間，陳函林又一次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陳公子——”名叫溪瑤的美麗女子破霧而來，直接了當說：“鹿林老者有請，不知公子可願前往？”
陳函林當時剛剛用完早飯，正與孔祥洲一起在小徑上漫步。晨光乍現，與清晨的薄霧一同構建起撲朔迷離的美麗景緻。溪瑤忽而出現，讓一向端莊大氣的陳函林措手不及，險些跌倒在地。
“原來是溪瑤姑娘……在下失態了……”陳函林趕忙俯身行禮，絲毫沒有一國之君的高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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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免禮，”叢林姑娘見對方這般拘謹，也是偷偷一笑，不免覺得這外頭來的富家公子有些意思。“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啊？什麼問題？”陳函林面紅耳赤，抓耳撓腮。愛慕之人忽然出現，把原本平靜的一切都擾亂了。
“陛下，這姑娘說‘鹿林老者’相邀，問您是否見他。”皇家總管孔祥洲察言觀色，趕忙出面化解尷尬。
“見，自然要見！”陳函林連連點頭，恨不得把腦子摘下來在地上猛磕。“姑娘稍後，容在下準備些禮物。去見老者，兩手空空可不行。”
“公子不必如此，”叢林女子微微頷首，眼神裡隱藏著肯定的意味。“我家主人不沾塵世已久，早已不在乎這等繁文縟節。你們來了鹿林，自然是客人，招待你們是我們的分內之事。”
“這……”陳函林有些猶豫。他瞧瞧孔祥洲，想問問他的意思。
“陛下，臣建議您聽這位姑娘的。”思考片刻後，孔祥洲說。“這裡不是俗世，自然不能套用俗世的規矩。”
“也好，”陳函林點點頭，隨後再次行禮。“既然這樣，就勞煩姑娘帶路了。”
叢林姑娘微微頷首。雙眸閃著彩虹似的光，一頭秀髮隨風飄舞，美不勝收。簡單屈膝禮後，她轉身向前走去。
“你們不用跟著！”剛走沒幾步，陳函林便回頭命令。隨行鐵衛們則面面相覷。
“我不過是去人家那裡做客，帶著這麼多護衛成何體統？你們只需守好營盤便好，事後我跟孔先生自會回來。”
鐵衛們聽了，猶豫再三後，還是選擇聽令。
三人隨即出發，途中景緻之美，可謂無以言表。薄霧小徑，花香鳥語，露珠瑩瑩，晨光粼粼。更有三五花鹿打身旁掠過，身手敏捷，雄姿英發，實乃不可多得地壯觀。
他們很快到了那日見過的懸崖。濤濤流水依舊，激起乳白色的浪花。陽光照射下，騰飛的水珠被染上了一層絢麗的七彩光輝。水聲震天，不是優雅的潺潺，而是雄如奔騰的千軍萬馬。能在靜與動之間實現完美轉換的，恐怕只有水這一樣東西了。
“姑娘，這……”
水景雖美，實際問題卻還要解決。“我等凡夫俗子，沒有高深仙法在身，如何過得了這天塹？”
“公子多心，辦法自然是有的。”溪瑤只是莞爾一笑，隨即伸出白玉般的細手。只見她輕輕一揮，岸邊青草便風吹似得統一朝一個方向倒去。再一揮手，萬千青草竟開始如秀髮般快速瘋長。不等陳函林擦亮眼睛，原本三五
寸高的青草已然變成了一丈長的絲帶！奇蹟仍在上演，陳函林也看出了端倪。不是別的，溪瑤作法，乃是要用兩岸的青草搭建一座可供通行的橋樑。一段時間後，橋樑大功告成。一條翠綠色的康莊大道橫亙山澗之上，蔚為壯觀。
“姑娘仙法亨通，在下佩服。”一切恢復如初後，陳函林趕忙道謝。
“這沒什麼，不過是老者教於我的雕蟲小技。這方圓百里的鹿林中，能稱得上仙法亨通的，唯有老者一人，我可不敢僭越。”
“是……”陳函林不再贅言，因為溪瑤已經踏上了翠綠色的橋樑。
這仙法召喚的橋樑不僅外觀精緻，實用性也是相當之高，堅固程度絕不亞於青石所築的橋樑。三人平安走過，如今離老者的居所便不遠了。
雖說一路走來都可見到蔥鬱綠樹，可前方的那些明顯不同。第一個注意到這點的是孔祥洲。與其他地方的植株相比，這片小天地的樹木明顯要蒼勁許多。老松、老橡、老槐、老楊……凡是屹立於此的，無不是有百年歲數的蒼老個體。松木蒼勁，倒掛絕壁，是為迎客；橡木蔥鬱，獨木成林，宛若亭蓋；槐木深沉，根深蒂固，人言祖蔭；楊木爽朗，筆挺直峭，直插雲霄。在這裡，一花一草，一樹一枝，均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深刻意味。
“就在裡頭，”三人被周遭景緻吸引，不知不覺已經走了老遠。眼下他們已經來到叢林深處，蔥鬱枝葉遮天蔽日，光景自然黯淡不少。
前方是一片楓林，時間並非深秋，萬千楓葉卻已然紅透。
“姑娘，這……”見了此等違背自然定律的怪事，陳函林怎能不心生疑惑？
“那早已不是普通的樹木，”溪瑤微微一笑，聲音如春風般和睦。“這裡的每一株樹都不是，你感覺不到嗎？它們有自己的想法，都是獨立的個體。它們都是老者的門生，都是我的師兄師姐呢。”
“什麼……”面對這種論斷，陳函林作為凡夫俗子，自然是不能接受的。他變得尤為惶恐，兩眼瞪得老大，嘴巴則不自覺張作圓形。
“你好，年輕人……”
無獨有偶，既然來了這神奇之地，當然要來點刺激的。就在陳函林憂心忡忡之時，一株老樹上忽然冒出一張人臉。那張臉完全談不上美觀，因為粗糙的樹皮早已決定它不會美觀。陳函林連連後退，又不小心踩到一根裸露的藤條，一個後仰摔倒在地。
“你踩到我了！好痛！”老樹上的臉扭曲著，每一處都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別怪他，阿良，是你先嚇到人家的。”溪瑤輕撫粗糙的樹皮，忍不住偷笑幾聲。孔祥洲扶起了陳函林，他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
“好吧，”樹上的人臉撅噘嘴，它的枝葉跟著搖動，像是在模仿人類聳肩的動作。“嗨，你們好！我是阿良，是老者第六百三十四位弟子。這是我的小師妹，她可能要排到三千名以後了，這裡的每一株樹都是老者的弟子！”
隨後的一幕不用多想。自然是千萬張臉從一株株樹上呈現，大家爭先恐後向新來的二人打招呼。陳函林十分確認，那天是有生以來最讓他難忘的。簡直刻苦銘心。
“我叫陳函林……”最後他鼓起勇氣道。他發現這些樹精雖說模樣嚇人，可實際上跟溪瑤一樣，都是十分善良的。“是從俗世來的，來這裡等一個朋友。”
“你不就是沛國的皇帝嗎？幹嘛東躲西藏的？我們早知道你的來頭了！”一株橡樹開口說話，聲音低沉。“你還救了我們的靈狐，大家都感謝你。”
“我只是不想過於招搖……”陳函林思考著要如何作答。“這裡不是凡塵，沒有等級劃分這一說。皇帝又如何？來到這裡，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於是你才有機會來這兒，”溪瑤投來一抹肯定的眼神。“這片叢林，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只有被老者肯定的人才行。你透過了考驗，俗世的君主，所以老者才願意見你。”
“這……”陳函林再次陷入無盡的擔憂和惶恐。“多謝老者，晚輩感激不盡……”雖然不知道老者在哪，但陳函林清楚他一定在某個地方看著自己。於是他誠懇跪拜，連叩三頭。
“好啦，又把你們凡世的臭規矩帶來了，我們鹿林不興這一套的。”溪瑤微笑著攙扶陳函林。幾次接觸後，他對這個外界來的木訥儒生印象不錯。“隨我來吧，老者已經等候多時了。”
於是拜別了各位“師兄師姐”，陳函林等人繼續向內走去。
那間木屋不大，建在粗壯的虯枝上。由一方主廳和三個稍小的廂房構成，最多可容五六人入住。它有深灰色的表色和鮮綠的棚頂，窗戶是用簡易的油紙做的，一縷青煙正打裡頭冒出來。何人才配擁有這清幽典雅的居所？一想到即將出現的隱居高人，陳函林的心便止不住亂跳。
“隨我來吧，”在樹下站立片刻後，溪瑤轉過身來說。一道曲曲折折的木梯從木屋延伸向下，剛好在潔淨的鵝卵石小徑上停止。
他們小心踏上木梯，履聲清脆，恰如陳函林此刻的心境。
“二位在此稍後，我這便去請老者。”進入主廳後，溪瑤先是斟了兩杯清茶，隨後轉身離去。這主廳十分乾淨，可謂一塵不染。內裡擺設樸素明快：幾幅不知名的畫卷，一個擺滿古籍的書架，一方書桌，一塊硯臺，幾支低垂的毛筆，庭中一張會客的方桌以及上頭擺放的一套茶具。僅此而已。對了，陳函林看見的那縷青煙，正是這滾燙的茶壺發出的。沒有明火，更不見薪柴，茶壺卻依舊滋滋冒著熱氣。屬實怪哉。
……
“瑤兒，貴客到了嗎？”密林某處，一位身著白衣的老者正在潭邊垂釣。他帶著破舊的斗笠，手執自制的魚竿，看不清樣貌。
“是的，已在客廳等候。”溪瑤十分拘謹，低垂著臉，不敢直視前方。
“打發他們回去吧，為師今日不想見客。”
“這……”女子猶豫不決，雙手不自覺地扣在一起。
“想要得到我的幫扶，為師自然得考驗考驗他。”老者嘆息一聲，輕笑道：“我知道那後生品性敦厚，可我不清楚他是否有耐心啊。一個欲成大事的人，沒有耐心可不行。”
“溪瑤明白，”女子長舒一口氣，隨即行禮退去。
魚線與水面交接之處傳來一陣晃動。有魚上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