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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喪友

毌丘興再次靠近定陶城時,城中依然寂靜無聲,他往城上叫了兩次,才終於有人在城上回應他,那聲音音啞模湖,他完全聽不清。只好自顧自地通報姓名,並告知城外援軍將到的訊息。說罷,他將帶自己的名牒掛在箭上,射到城頭。

誰知過了好一會,城門才緩緩開啟,毌丘興正要帶著士卒往裡走,就見十幾個衣衫襤褸的人先走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又啞著嗓子問道:“有吃的嗎?”

毌丘興開始還有些詫異,但隨即恍然地想道:守了這麼多日,又沒有外援,他們恐怕已經喝了很久稀粥吧!當即招呼部下們過來,把馬背上放的乾糧和燻肉都拿過來,遞給這幾人。

東西並不多,而且多幹硬難以下嚥,不料這些守卒見狀卻宛如珍饈,連聲道謝後,竟然幾口就下了肚。而後又對門後揮手招呼同袍,很快,城門口就擠了差不多四百多人,爭先恐後地分著乾糧。他們啃咬時,毌丘興發現,這些人都掉了些牙齒,更有甚者已經只剩下四五顆,可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努力地咀嚼著乾糧,有人吃得滿嘴是血,竟無一聲呼痛。

而等他進入城內,才知道這裡是怎樣的一副地獄情景。入目所視,城中的房屋均已拆光了,所見盡是以往築房的地基以及刨開的黃土,能看見的林木盡被剝光了皮,連地上的青草都寥寥無幾。他們轉而走上城樓,才發現城角都是倒在地上的屍體,他們瘦骨嶙峋,相互枕籍著,密密麻麻地如同秋日的枯草,彷彿風一動,他們就會都飄走了。直到這時,毌丘興才發現,這座寂靜的城池裡,已看不見一隻飛鳥、一隻老鼠甚至一隻蚱蜢。他看著這血染的城頭,心中幾乎呻吟出來:究竟是怎樣的人,才能堅守到這種程度?

等陳沖抵達城下時,已是黃昏時分,而在他前面,此時已有近五千餘漢軍陸續入城,或在一具一具地往城外拖運屍體,或在城外挖掘填屍的大坑,天色有些陰暗了,於是人們四處舉火,但火光加劇了陰森的色彩,又給人們帶來不少徨惑。

得知陳沖已經到達城前,負責城中事務的羊秘快步走來,向他彙報城中的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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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開門見山問道:“城中有多少死傷?”

羊秘答道:“城中戶口原兩萬六千三十二,兵卒原八千一百又九。”他看了一眼陳沖的臉色,繼而低聲說道:“現存民口三千二百六十五,兵卒兩千又三十七,幾乎人人帶傷。”

陳沖默然,雙手接過羊秘手中的桉牘,就如同枯木般在原地翻看。

這時候,忽然有人向羊秘來報,說城中有守卒一直找他們討食。他們不給,那些人就在火營前鬧事堵門,希望羊秘能去解圍。羊秘生怕陳沖大怒,當即指著那人罵道:“不就是些糧米嗎?多給些能死人?啊?他們都是國家功臣,使君會計較一點糧米?!”

誰知那人委屈道:“司馬,我們也知道!但今日他們吃得太多了,有的人甚至吃了十六碗湯餅,直接撐死了!類似的還有十七人,我們若再給,死的就要上百了!”

羊秘不料情形如此,一時訕訕,陳沖則心中嘆息。他早得知城中缺糧,事先已調撥了兩萬斛米麵走在前頭,不料竟還引出這等慘事。他繼而說道:“此事非是爾等之過,我親自去吧!”

陳沖繼而直趨城內,果見不少定陶的守卒圍著火營鬧事,一見龍首到來,當他們頓時高聲歡呼,隨即將陳沖圍在中間,要求評理。孰知陳沖笑說:“這是我下的令!今日不過是應付一二,諸君何必吃得太飽?三日後,我還要設宴為大家慶功呢!到那時,大家吃得可就不是這些,保證有雞鴨魚肉,還有酒哩!”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落淚不已,陳沖再稍加安撫,他們就漸漸散去了。

這時陳沖才發現,這裡竟然未見到臧洪。他轉首向羊秘詢問,而後知曉,他正在城樓中休養。陳沖一想到兩人上次相見,還是在九年之前,心中一股暖流默默湧出,當即策馬啟程。

但他踏入城樓,再與臧洪再見面時,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全然認不出臧洪了。

以前的臧洪比陳沖稍高,但聲音極其洪亮,一聽便如同傾下一盆清水,頓時令人清醒。而且他邁步起來也極大,手足揮動都彷彿獅子,每一下都極富力量。但陳沖再看見榻上的臧洪時,發現他倚牆斜坐著,面朝著西方而微瞑雙目,整個人瘦得彷彿枯竹,臉上的顴骨也高高凸出,顯得非常頹廢,而在他的左眼處,一道傷疤自眼瞼延伸到嘴角,顯得十分駭人,也再無往日的英氣。

在一旁服侍的蒼頭說,臧洪今日只喝了一碗粥,便怎麼都喝不下了,一直在問龍首何時到來。陳沖聽到此處,心中的暖流不由轉為淒涼,他悲哀地想:當年在京中能脅迫常侍的豪俠,怎能變成這幅模樣?

他又讓蒼頭再去端一碗粥來,自己則坐在榻旁,才發現枕邊還有一把帶鞘的短刀,他將短刀轉在桉上,繼而對著臧洪輕聲問說:“子源?還能彎弓否?去晉陽殺北虜如何?”

臧洪聽到這聲音,緩緩睜開眼睛,發現是陳沖,他卻微微搖頭,問道:“庭堅,你與陛下如何了?”

陳沖沉默了,知道他是忠臣,但不料他在意到了這個地步,這時該說些什麼呢?怎麼說都不好聽,但陳沖也不願欺騙好友,最終還是將此前種種經過一一說出。臧洪聽罷,又問道:“如此說來,你是打定主意扶劉玄德稱帝了?”

陳沖低聲答說:“天下未平,時候未到。”

臧洪長嘆了一口氣,他低聲說道:“那公主和你的親事,你怎麼看?”

陳沖苦笑道:“還能如何?我若娶公主,不過讓兩家再生折磨罷了。”

臧洪卻搖首說:“不會,至少能保住陛下一條性命。”

陳沖不料臧洪出此言語,他微微搖首道:“我既然此時不殺他,自然以後也不會,你多慮了。”

聽陳沖這麼篤定的說道,臧洪面上露出一絲自嘲,他伸出自己的右手給陳沖看,陳沖看到數道割傷,還以為他要自述廝殺之苦,不料卻聽他說:“不要這麼想,人生難料,人難自持。若不身在此城,我也不知,我竟能用這隻手,親手殺死我的妻兒。”

說到這,臧洪的眼神微微上揚,陳沖順著看過去,卻什麼也沒有,又聽臧洪悠悠道:“庭堅,我生平沒有別的願望,與劉玄德也並無多少交情,只是想為國盡忠、為君請命罷了。前一個我已達成了,後者,你能遂我心願嗎?”

他見陳沖沉默,忽而張開嘴笑了起來,陳沖這才發現,他的牙齒幾乎要掉光了,這令他極為董曜。臧洪勐地拉住陳沖的手,對他鄭重說:“庭堅,你的性子和我太像。只不過你文氣重些,大家看不出來。但我早就知道,你位高權重,卻不願權變,總有一日,你也會和我一樣,遲早會令自己痛苦終生的。”

陳沖聞言一愣,他在楊彪就聽過如此的斷言,不料久違的老友也如此言語。他不由有些不滿,他正要反駁,可臧洪卻已接著講了下去。

他不再斜坐,而是躺回榻上,感傷地說道:“你命太硬了,大概會死得很晚,這不是好事。我現在才明白康巨的話,有生皆苦,有情皆孽。活著就是受苦,死了或許才能得到安寧。”

陳沖對他笑說:“哪有你的命硬,這樣的地獄也能讓你爬出來,你死不了的。”他繼而說道:“我已和玄德說過了,你立下如此大功,可謂朝中第一。可以你為太尉,封定陽侯,邑萬戶。”

臧洪聞言則擺了擺手,說:“算了算了,今日不說這些。你先讓我歇息吧!”

陳沖也知道他勞累,也厭煩聽這些,故而點了點頭,起身準備離去。正要出門的時候,臧洪忽然又坐了起來,大聲對陳沖說道:“庭堅,不要忘了與天家結親的事!你再好好考慮!”

陳沖回過頭去看他,發現這個鐵打的男子眼眶泛紅,渾身微微顫抖,顯然對此極為在意。陳沖不忍讓他傷心,就頷首說:“我會好好想的,子源早些歇息。”

臧洪聞言,頓時松了一口氣,他的眼神堅定下來,語氣也漸漸平靜,最後對陳沖慢慢笑道:“抱歉。”

看來他心情好些了,陳沖這麼想著,喚親衛一齊出門下樓。他繼而踩鐙上馬,打算往營中去找劉備,算算時間,他也該到了。可行在半路,陳沖腦中忽然閃過臧洪的眼神,他記得在哪裡見過。對,那是在離石,在中黃太乙廟裡,是彭脫自殺的眼神!

陳沖立刻打馬回程,火速趕往城樓,不料剛到樓下,就已聽到樓上紛紜哀傷的哭聲。他心中一沉,快步走上樓中,只見屋外的兵卒已跪成一片,他們見到陳沖就說:“臧使君自盡了!”

陳沖一轉首,便看見了臧洪插在脖頸上的短刀,他靠過去伸手撫摸。鮮血已經停止了流淌,但仍然溫熱。服侍臧洪的蒼頭,哭著對陳沖述說臧洪的遺言。臧洪說:我怎能用妻兒黎庶性命,換取我富貴前程?繼而揮刀自盡。

陳沖聽罷,渾身抖了一抖,他感覺自己徹底老了。也是在此時他才知道,原來自己的淚水,早已經流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