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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衣錦還鄉(六)

第六章衣錦還鄉(六)

甄舉聞言愕然,面色陰晴不定,良久無語。

劉備居然是盧植的門生,這個訊息固然出人意料,但是,更耐人尋味的,卻是弘農王的態度。

不管劉備與盧植的關係是真是假,既然候謹都親自來了,足以說明,劉備是弘農王必定要保的人。

想到此處,甄舉恍然大悟——自己怎會如此糊塗?鉅鹿典農都尉部本就是弘農王倡議設立的,其中的大小官員,十有八九都是弘農王的親信門人,如今出了事,弘農王怎會坐視不理?

按說,甄舉本與劉備無怨無仇,如今又礙著弘農王的情面,早就該順水推舟,放過劉備才是。

可問題是,驚擾聖駕的責任,若是劉備不來背,那可就只能由他這個執金吾背了!

見甄舉一副魂不守舍、葳葳蕤蕤的樣子,候謹輕咳一聲,道:“甄金吾毋須擔憂,此事往輕了說,不過是一場誤會罷了,天子宅心仁厚,絕不會因為這等小事,就苛責大臣。大家到天子面前,將此事說個清楚,然後輕輕揭過,豈非兩便?就算天子因此責罰金吾,弘農王也會記住金吾的恩德,他日必當有報。”

甄舉這才回過神來,趕忙連連告罪,道:“下官明白了,還請黃門轉告弘農王,下官一定照著弘農王的意思去辦,絕不敢有半點失誤。”

“甄金吾果然聰明人,日後定能飛黃騰達,位極人臣。”候謹見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便告辭離去。

甄舉長長的撥出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激盪的心情,暗自思忖道:“好險,好險,今日的情勢,本就是一場危局,沒想到連弘農王都牽涉在內,若非弘農王主動派人來與關說,我可真要不明不白的得罪他了!不過,正所謂福禍相依啊,若非這一場變故,我又如何能與弘農王攀上交情?”

不過,甄舉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他與弘農王素無交情,實在不敢在這種緊急的關頭,輕信弘農王的許諾,因此,他還得跟趙忠交個底,多一道保險。

誰知,到了趙忠的馬車前,甄舉卻被告知,趙忠已經趕去見駕了。

原來,此次出巡,劉宏體諒張、趙二人已經有了年紀,路途辛苦,實在無力時時刻刻都陪伴在御駕邊上,於是特許二人輪流值守,在馬車上休息。

方才,正是趙忠輪休的時候。警報傳來時,趙忠本能的就想第一時間趕到劉宏身邊去,奈何周圍的衛士往來調動,場面太亂,趙忠也怕有刺客乘機混進來,就沒敢擅動。直到衛士們已經控制了局面,佈置好了各處的警衛,趙忠這才趕了過去。

甄舉見趙忠不在,只得咬咬牙,也快步往御駕所在的地方去了。

就在候謹囑咐甄舉的時候,陰循已經押送著劉備一行人,來到了御駕跟前。

饒是劉備城府極深,此刻也不由得有些緊張,生平以來,這是他第一次面見九五之尊的天子,而且還是戴罪而來。天威難測,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生殺予奪,都捏在天子的手心裡,一句話就能讓他超脫生死,一句話也同樣能讓他沉淪九淵。面對這樣一個人,面對這樣一種權力,劉備豈能全然無懼?

抬眼忘了身邊的張飛和簡雍一眼,劉備反倒啞然失笑,略微輕鬆了一點——兩人看上去並不比他強多少,張飛收斂了渾身精悍兇猛的氣勢,而簡雍也不復平常慵懶散漫的神態,正在肅容整理衣冠。

劉備也正了正頭冠,清了清嗓門,心頭浮現出了去而復返的典韋,在他耳邊輕聲說的那句話:“弘農王有言——請玄德面君之後,先自陳出身、功績。”

劉備聽了,心中一凜,弘農王這是跟他想到一處去了。在向陰循“束手就擒”後,劉備就在尋思自己的出路。自己雖是盧植的門生,卻非得意高弟,似自己這般的掛名弟子,世上沒有上萬,也有幾千;雖與弘農王拉上一點交情,卻非心腹近臣,也未曾向弘農王輸誠效忠,弘農王雖然素來愛才,但是否能擔著莫大的干係來保自己,卻也兩說。

沒了這兩大倚仗,他劉備一無顯赫的家身,二無卓著的名聲,在天子眼中,不過是一粒微塵,處置起來也將極為隨意,如棄敝履。

因此,自己劉姓宗親的身份,就成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劉備雖然對劉宏瞭解甚少,但對劉宏厚遇宗室的事蹟卻略有耳聞。若是劉宏聽說了自己中山靖王之後的身份,或許會寬恕一二,也未可知。

現在,得知弘農王也是如此想法後,劉備的心裡便更加篤定了。

身邊押送的羽林騎士,此時突然將手中的長戟一橫,交錯著架在了劉備一行人的脖頸上。雖然猛的吃了一驚,但劉備等人也知道,這是面見天子之前必須的措施。

“劉長史勿憂,你此刻畢竟戴罪在身,因此不得不採取如此手段。你放心,見了天子後,如實陳述事情經過,老夫自會為你分辯罪責。”陰循下了馬,一邊囑咐了劉備一句,一邊整了整衣冠,對一名中黃門冗從道:“請通報一聲,羽林中郎將臣陰循,已經探明了前隊的情況,特來向天子稟報。”

那名冗從進去後片刻,裡面便出來了一人,正是蹇碩,他橫眼掃視了劉備一行人幾眼,冷哼了一聲:“陰郎將,這幾個便是衝撞車駕,意圖犯上的賊人?”

陰循對蹇碩毫不假以顏色,語氣生硬的頂了回去:“此中別有內情,我面見天子之後,自會當面稟呈,蹇黃門還是速速引我等進去罷。”

蹇碩面色不豫,不過還是沒有當場發作,只是沉聲宣道:“天子口諭,宣羽林中郎將陰循覲見!”

一行人穿過層層防守的衛兵,來到了劉宏的御駕前。見劉宏並未露面,陰循只得向馬車行了一禮,道:“臣陰循拜見陛下。臣奉命前去探查前隊騷亂的情況,如今已探明實情,特來向陛下稟呈。相關人等,臣亦拘至御前,敬候陛下發落。”

劉備剛進來時,用餘光快速掃了四周一眼,發現御駕左右站立的,都是陌生的臉孔,唯有一個熟人,卻是對自己不善的袁術,正在用戲謔的眼光打量著自己。

劉備心裡寒氣直冒,卻又束手無策,只得跟著陰循,口稱有罪,拜了下去。

御駕的車簾被打了起來,劉宏倚在張讓身上,臉色略有些蒼白。方才聽聞有人行刺,劉宏也是吃了不小驚嚇,再後來,聽袁術說是地方官員衝撞了前方的隊伍,打人行兇,他便由驚轉怒,將自己受到的驚嚇全數化做了一腔怒氣。

“何人如此大膽,竟敢衝撞朕的御駕,毆打朕的親衛?”劉宏怒氣衝衝的喝問道。

“鉅鹿典農都尉部右長史,中山靖王之後,臣劉備拜見陛下,臣一時無狀,冒犯了天威,罪該萬死,甘願引頸受戮,還請陛下暫息雷霆之怒,善保龍體。”劉備免冠叩首,伏地請罪。

“哦?居然是宗親?”劉宏低聲咕噥了一句,果不出所料,聽到劉備自稱是漢室宗親,劉宏的怒氣稍遏,顏色稍霽。

“陛下,打傷衛士的人是我,與我家兄長無干,陛下要殺要刮,我絕不皺半下眉頭,只求陛下明察,饒恕我的兄長。”還不等陰循替劉備辯解,張飛便先悶聲悶氣的說話了。

“大膽!”御駕傍邊,蹇碩與袁術幾乎是同時怒喝出聲。

誰知,他們這麼一喝,反倒激起了張飛的膽氣,他從地上猛的站了起來。身邊的羽林騎士見狀,連忙用長戟去壓張飛,又哪裡壓得住?兩邊各自一用力,長戟的鋒刃便深深的斬入了張飛脖頸旁邊的肩胛肉中,鮮血登時就滲了出來。

御駕兩邊的衛士見狀,也紛紛拔劍挺戟,防止張飛暴起傷人。

張飛站在原地,偉岸的身軀一動也不動,他深吸一口氣,朗聲道:“陛下,臣等絕無謀叛之心!臣只是不服!臣兄赤膽忠心,一心報國,當初黃巾作亂時,臣兄散盡家財,招募義兵,東征西討,大小三十餘戰,浴血拼殺,甚至差點丟了性命;在地方為官時,更是恪盡職守,廢寢忘食,從不敢有一絲懈怠。此次聽聞陛下駕幸廣宗,臣兄一早就沐浴更衣,趨至縣郊,恭迎陛下大駕,卻沒有想到,反被一干小人惡言羞辱。臣不忿,這才出手打了他們。陛下!難道朝廷就是這麼對待忠義之臣、有功之臣的嗎?”

“大言不慚,爾等也敢自稱有功之臣!”袁術怪聲怪氣的訓斥道。

“劉玄德不敢,莫非你袁公路就敢?”陰循在一邊看不下去了:“劉備的功勞再怎麼微末,畢竟親自上陣殺過賊寇,而黃巾作亂時,你袁公路可有寸功在身?”

“你!”袁術被陰循堵得夠嗆,卻又啞口無言。

黃巾之亂時,袁術在家守孝,自然沒法帶兵上陣殺敵,白白錯過了一場建立功勳的好機會,這對袁術來說,一直是他的心口病。

平心而論,袁術還是有幾分將才的。論武藝,他體魄健壯,騎射精湛,頗有武勇;論領兵,他也曾糾合近千健兒遊俠,縱橫州郡,雖不說是良將之材,但也有一定的領導才能。

若是有機緣的話,以袁術的出身威望,聚集數千家兵、遊俠兒是易如反掌,和戰鬥力並不強的農民起義軍作戰,勝績自然也是手到擒來,到時候,以袁氏家族的能量,哪怕是幾場小勝,也足以讓袁術封爵了。

可袁術卻偏偏錯過了這次良機,為此,他已經在袁紹面前抬不起頭來了,如今,就連一個默默無名的劉備,都邁過了他去,叫他怎能不窩心?

“陛下。”陰循開口了:“臣已經查明,此事確係執金吾衛士先行出言,羞辱劉備,這才激得張飛出手。張飛毆傷親衛,冒瀆天威,這固然有錯,但執金吾衛士羞辱朝廷官員,更是難辭其咎!方今天下不靖,正是英雄用命之時,朝廷唯有厚待賢能,方能使四方安定,海內太平。若是陛下放縱親倖之人,凌辱英傑之士,又如何能使天下的賢才歸心?”

劉宏聽了陰循的進言,眉頭微微一皺,嘴角泛起了一抹苦笑。他沒有直接回應陰循,而是抬眼細細打量了張飛一番,這才開口問道:

“你叫張飛?”

“是。”

“既非同姓,你又為何要呼劉備為兄長?”

“劉備待臣如弟,臣自然事其如兄。”

“哈哈哈哈。”劉宏一陣大笑:“果然是忠直之人。”

趙忠在一旁,見劉宏對張飛頗為欣賞,心中暗道不妙,如果劉宏站在了劉備、張飛的一邊,那過錯可就落在執金吾的身上了,他這幾日與甄舉相處的還算不錯,便想替甄舉開脫責任:“陛下,事情到底因何而起,總不能聽一面之詞罷?執金吾甄舉也趕去查探了,陛下何妨喚他來問一問?”

趙忠這麼說,是因為他知道,甄舉可不是什麼正直君子,會因為自己理虧便主動承擔責任。他勸劉宏召見甄舉,就是想給甄舉一個摘脫責任的機會。

劉宏點了點頭,趙忠便命人去宣召甄舉。那名內侍剛出去沒一會,就領著甄舉進來了——原來甄舉也剛好趕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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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甄舉滿頭大汗的樣子,趙忠衝其微微一笑,示意甄舉不必驚慌,天子面前,自有自己為他說話。

甄舉行禮拜見之後,也不等劉宏開口詢問,便先行請罪:“陛下,臣治下不嚴,部下的士卒言語無狀,羞辱朝廷官員,實在有失體統,也有傷陛下聖德,還請陛下治臣之罪!”

此言一出,全場譁然,隨行的侍御史咳嗽了一聲,才制止住了眾人的交頭接耳。

趙忠的神情頗有些訕訕的,甄舉的舉動,實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過,此時他還沒有公然出頭保甄舉,倒也說不上被打臉。很快,趙忠就恢復了神色,在一旁作壁上觀了。

“啟稟陛下,執金吾的衛士固然有過錯,要罰,可張飛衝撞御駕,毆傷禁衛,這也事實,同樣要罰,劉備御下不嚴,同樣難辭其咎。”袁術還是咬定了劉備一行人不放口。

“凡事有因才有果,豈能因果倒置?執金吾衛士出言羞辱在前,張飛不過是基於義憤,才仗義出手而已,還請陛下寬宥。”陰循也是寸步不讓。

見大臣們又開始爭執了,劉宏厭煩的揮了揮手,道:“罷了,我自此出巡,原本就是為了散心,莫要因這些小事掃了我的興致。傳詔,車駕在此處略做停留,稍事休整,然後再幸廣宗。甄卿,你回去之後,好好約束部下,不得讓他們再肆意作威,攪擾地方。劉卿,你有功於國,我自然不會因為小有過差便苛責於你,你回去之後,要繼續戮力王事、安靖地方。”

隨後,劉宏又把目光投向了張飛:“來呀,讓隨行的侍醫替壯士裹傷!”

場上諸人謝恩的謝恩,領命的領命。袁術身為長水校尉,自然要回去佈置警衛之事,因此只能不甘心的乜斜著眼睛瞪了陰循、劉備等人一眼,恨恨的去了。

不多時,侍醫趕了過來,替張飛包紮傷口。劉宏見傷口似是很深,擔心的問道:“傷口可有妨礙?”

侍醫答道:“傷口頗深,需以針線縫合,才能包紮,不過,索性未曾傷到筋骨,故無大礙。”

聽了侍醫的話,劉宏和劉備這才放下心來。

看到張飛坐在地上,任憑侍醫縫合傷口,卻神色如常,劉宏不由得問道:“張卿,痛否?”

“臣亦血肉之軀,金鐵加身,安能不痛。”張飛昂然道:“然臣死且不懼,何懼痛乎?”

“真壯士也!”劉宏擊掌讚歎道:“來呀,賜張卿美酒一斗,以壯其行!”

看著張飛大碗喝酒的樣子,劉宏是越看越愛。

雖然劉宏最愛的是財寶和美人,但他同樣也有一顆“好武事”的心。宦官裡蹇碩體魄健壯,頗通武略,他便帶在身邊,出入參乘,甚見親信;大臣裡蓋勳威震涼州,軍功甚著,他便徵入朝中,隨身顧問,引為知己。劉照身邊將才濟濟,猛將如雲,他更是羨歎不已,只不過不好奪兒子所愛罷了。

如今,剛巧碰到了張飛這麼一個忠肝義膽、豪勇無匹的猛將,劉宏頓時生出了愛才之心,想將其收到身邊,出入伴駕。

“不知張卿現居何職?”劉宏見侍醫已經包紮好了傷口,便開口問道。

“臣現為鉅鹿典農都尉部右部司馬。”張飛答道。

“此何職也?是何品秩?”劉宏側頭向身邊的張讓問道。

這也不能全怪劉宏糊塗,典農都尉這一套官制,本就是新設,劉宏也只知道都尉一職而已,其下具體的屬官,他老人家就沒有關心過了。

“陛下,據老奴所知,典農都尉秩比太守,兩千石,其下左右長史、左右司馬,皆秩比郡丞,六百石。然長史、司馬所轄不過一縣之地,實際上,只相當於縣令、縣尉而已。”張讓答道。

“才是個縣尉?屈才了呀,屈才了呀!”劉宏連聲感嘆道,隨即,他便略帶興奮的向張飛問道:

“張卿,區區右部司馬,未免辱沒了張卿的才具。我欲徵張卿入虎賁任職,不知張卿意下如何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