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連綿的天氣持續了好幾天。
白天和晚上似乎沒有了十分明顯的區別, 太陽總是躲在烏雲後面不肯冒頭, 整個城市都被陰冷潮溼的氣息包圍,所有植物都萎靡凋謝,甚至連人們的臉上也籠罩著一層陰影, 再無往日爽朗的神情。
對我來說,早起開始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困難。
即使忍耐著寒冷從被窩裡爬出來, 拉開窗簾時卻會發現世界依然浸泡在一片黑暗中。
沒有陽光,一切彷彿都失去了生機和希望。
我抗拒著這樣不分明暗的世界, 總是任由自己沉沉地跌入夢中, 不願醒來。
今天早上似乎也下雨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意識到外面還在下雨的,也許我只是在夢中夢到了下雨,所以誤以為現實中也在下雨。
我聽到了淅淅瀝瀝的下雨聲, 又隱約聽到了臥室的門被輕輕開啟的聲音。
有個人在我床邊躊躇了一下, 然後小心翼翼地爬了上來,床發出了一絲被擠壓的聲音。我感覺到有個小小的體溫正鑽進我的被窩, 慢慢地靠到我的身邊。
我嗅到了他散發著肥皂香味的頭髮, 懶洋洋地問了一句怎麼啦。
“外面在打雷,我害怕。”
龍馬小聲回答說。他蜷縮著身子,把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
膽小鬼,我說。我閉上眼睛繼續睡覺,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我們就一直像這樣靠在一起, 無論是颳風還是下雨,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不會害怕。
我的耳邊傳來他安靜平穩的呼吸聲。
做個美夢吧,然後一覺醒來就會放晴。我們可以像以前一樣一起出門騎腳踏車, 一起去看你爸爸打網球,一起喝芬達吃薯條。
只要等我們醒來……
直到這一刻為止,我還以為一切都是夢境。
有一隻手背溫柔地劃過了我的面頰,接著滑到我的耳邊,輕觸著我的頭髮。
那隻手不厭其煩地用手指慢慢捲起我的頭髮,又將它們放開,充滿眷戀般地將我睡亂的頭髮一次次理順,彷彿是在照顧一個脆弱易碎的洋娃娃似的,每一個動作都謹慎而細心。
我處在半睡半醒的邊緣,無法分清自己是在做夢還是在現實中。
我勉強將雙眼撐開了一條縫,恍惚間看到有個身影正坐在我的床邊。這個身影並不是我夢中那個小小的身影,他的體格看起來要大了許多。
看到我努力想睜開眼睛清醒過來的樣子,坐在我床邊的人輕笑了一聲。
就在他發出笑聲的下一個瞬間,我終於清醒了過來。
“…………!!”
我猛地一下從被窩裡跳起來,被子被我踢開了一部分,我就這麼衣衫凌亂地瞪大眼睛看著跡部景吾。
……現在幾點?我在哪裡?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跡部會出現在我眼前?
太多問題像走馬燈似的一連串閃過我的腦海。
我下意識地望向了床頭的鬧鐘。
“不用擔心,還沒有到起床的時間。”
跡部對我說。我這才發現他的手正從我耳邊收回。
房間裡十分昏暗,窗簾依然被嚴嚴實實地拉著,床頭的鬧鐘顯示現在是4:55。
——什麼?4:55?
“我馬上要去德國,飛機還有一個小時起飛。”跡部緩緩解釋道,“只是在走之前過來見你一面。”
我愣了老半天,腦子好像無論如何都轉不過來,結果只能吐出來一句:“……你說什麼?”
“外祖父病了,她不能大著肚子趕過去,所以我要去德國一趟。”
跡部的解釋非常簡短,他好像不在乎我能不能聽懂。
我著實費了一番功夫去理解“外祖父”和“病倒”這兩個詞。當我想起跡部說過他外祖父住在德國的時候,我才總算反應過來大約是怎麼一回事。
“……很嚴重嗎?”
因為剛剛醒過來的關係,我的嗓子好像不怎麼發得出聲音。
“你說呢?”
跡部已經穿戴整齊。他剛才確實說了再過一個小時就要走……既然會選擇在凌晨出發,想必不會是很樂觀的情況。
我的腦子感覺還是鈍鈍的。這種時候我該說些什麼才好?跡部看起來很平靜,並不像是在著急的樣子,我想他可能不怎麼需要我的安慰。
“那……路上小心。”
一時間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話,我只能這麼乾巴巴地說道。
“只有這樣?”
跡部一側的眉毛往上揚了揚。
“我沒什麼需要小心的地方,有私人飛機,有保鏢護送,什麼事也不會有。”
跡部一副早已經習以為常了的樣子。
“倒是你……你剛才做夢了。”
他饒有意味地看著我。我的思維似乎又慢了一個節拍。
“你夢到什麼了?美夢?……當然,那是因為有我在其中吧。”
他調侃似的一笑,接著問道:“你夢到過我嗎?”
我沉默地看著跡部,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我總是會夢到你。”沒等我回答,跡部就接著說道,“在夢裡面,你就像現在這樣一直看著我,那雙眼睛好像在說我什麼都知道。”
在昏暗的房間中,跡部注視著我的眼睛呈現出一種淡淡的灰藍色,如同他髮色一般顯得神秘莫測。
但同黯淡毫無生氣的環境相比,他的眼睛卻始終保持著那種冷冽的犀利之感,絲毫未曾受到過周遭的影響。
當我同他對視時,我彷彿依然能感覺到這是來自於我的另一個自身,然而我不確定,也許我並沒有從那個夢中醒來,若然時間倒退,沒有那場大雨,沒有藏書室,沒有話劇,沒有發生過已經發生的一切,那麼或者我們像這樣對話是理所當然的。
可放眼現實,我們已然站在遙不可及的兩端。我們的瞳孔中印出相同的影子,那影子卻如同飄忽不定的鬼魂,或者只是來自於深沉夢境中的幻覺。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無法瞭解自身。無法看透自己的內心。
“我看到了。”我說,“我看到你和她在一起。”
如果這是夢境,那麼我需要用真實來擊碎它的幻象。
跡部的嘴角微微有了弧度,眼神中開始略帶一絲挑釁。這同我想象中的反應不太一樣。
“所以呢,你希望我說什麼?”他不以為然地反問道,“我迷戀上了其他女人,正在興頭上?還是說就像玩弄你一樣,她也很快就會被拋棄,接著就會再換下一個?”
我以為能說出這番話來的人應當有一副猙獰的表情,可跡部漂亮的臉上卻並未有過一絲波瀾,他始終高貴悠然,彷彿這些尖刻的話語都是出自別人口中一般。
我閉口不語,跡部也安靜了下來,但他始終盯著我的臉,就像是在觀察我一樣。
“我所說的話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是你的話應該很清楚吧。”
過了一會兒,他定定地凝視我說道。
“只有你能看見我真實的樣子,沒有其他人能做到這一點。如果沒有你……那麼我的生活就會成為徹頭徹尾的謊言。”
說完,跡部起身離開我的床邊。
他走到窗戶旁,伸手拉開了窗簾。房間內的昏沉光線並未因為他的舉動而有絲毫改善。窗外一片陰沉,世界還尚未在這催眠般的雨聲中甦醒,雨水拍打著窗戶,窗戶上印出了跡部模糊的臉,水珠就像一串串眼淚不停從窗戶上面滾落而下。
“你需要接受懲罰。只有這樣讓你感到心痛……你才會明白自己是真正屬於誰的。”
跡部眺望著窗外,如此說道。
“你既不是向日的,也不是忍足的,你是我的。”
說完,他回過頭來看著我。
“遊戲依然有效。在未分出勝負之前,它永遠不會結束。”
跡部的目光冰冷且霸道,彷彿在顯示他的決定不容任何置疑。我以為我會再次感到心煩意亂,可我沒有。
我只是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這份迷茫讓我不得不繼續保持著沉默。
跡部在窗邊站了一會兒,然後他抬起手腕,低頭看了一眼手錶。跟著他的動作,我也確認了一下床頭的鬧鐘。
距離他的出發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也許是一直穿著睡衣坐在床上的緣故,我逐漸感到一股涼意。雨聲依然不停歇地傳入耳中,我無言地拉了拉被子,試圖讓上身暖和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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跡部不動聲色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在看過手錶之後,他的臉色比剛才略沉了一些。
我默默等待著跡部開口告別。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卻並沒有說話。
跡部嘆了口氣,轉身重新拉上了窗簾,然後再次向我走來。
他伸手拉起我的被子,輕輕地將被子覆在我身上,並且把我按回到了床上。
“睡吧,晚安。”
跡部就這樣保持著幫我蓋被子的姿勢,俯身說道。
我對跡部的舉動感到困惑,不由得盯著他看。跡部俯視了我幾秒,慢慢地用他的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我很快就回來,要乖乖等著我。”
一片寧靜的黑暗中,跡部在我耳旁低聲說道。
他彷彿在告訴我,他並不是要去遙遠的德國,而是像平時一樣,只是出去溜一圈馬,或是去一趟學校就會回家。
而我會在家裡等著他,也許我們會在樓梯或是某一處相遇,然後我會假裝不在意地對他說一聲“你回來了”。
可我深知事實並不會如此。
我根本不知道德國是個什麼樣的國家,我根本不知道它離日本到底有多遠,我甚至沒有見過跡部的外祖父,這個國家對我而言僅僅只有貝多芬和巴赫寫下的那些樂譜和音符,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完全陌生且遙遠的。
而跡部就要去那個遙遠的地方了。
我無法估量這份等待的沉重和意義。
我的手緊緊地抓著被子,拼命思考著要說些什麼。
忽然之間,跡部的氣息遠離了我。在臥室的房門發出“喀嚓”一聲之後,我再度睜開了眼睛。
跡部離開了。
這一回,我所看到的只有一塵不變的天花板。
——“如果沒有你,那麼我的生活就會成為徹頭徹尾的謊言。”
雨聲依舊,跡部的話就像魔咒一般,久久迴盪在我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