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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良辰花如霰

十月初八,是我與蕭統的婚禮之期。

蕭統攜我同返京城後,不動聲色迅速暗中籌備好了婚禮的一切事宜,謝眺與謝夫人逢此喜事,無不盡心備辦,納采、問名、納徵等等繁文縟節皆依禮而行,早將諸事安排打點妥當。

黃昏漸近,府門外隱約傳來鞭炮和清靈悠揚的鼓樂之音。

我身上的大袖婚禮吉服皆系層層疊疊的潔白輕薄紗羅所制,寬大的袖口和裙邊上繡著各色絲線織就的火鳳凰,胸前淡紫色絲帶系結成纓,腰間錦帶上飾以鬱金香所制香囊。

侍女們替我精心梳妝整飾,將烏髮挽成高髻,兩鬢各斜插一枝三鳳吐珠釵,遮上一幅白底刺繡粉紅色龍鳳呈祥圖案的綢帕,叮囑我靜侯太子入府邸親迎。

我見她們走開,忍不住走到月洞窗下,伸手推開軒窗向外張望。

今夜,謝府後花園帶著一種朦朧而神秘的美麗感覺,漫天星斗襯托著滿園芳菲,十月的山茶花、月季花、秋菊盛開得如火如荼,院牆上、亭臺樓閣間懸掛著數十盞“囍”字長燈,隨著晚風輕輕搖曳,如夢似幻,讓我無限沉醉。

今夜之後,我將成為我最愛的蕭郎的妻子。

“謝妃”也好、“陶妃”也好,不過都是人間的虛名,我所開心的是,我終於能夠似所有人間女子一般喚他一聲“夫君”。

幾名侍女面帶喜色匆匆奔入,說道:“小姐大喜了!太子殿下已親至府門前,老爺夫人請小姐速作準備!”

我腦海中閃現出蕭統一襲白衣飄逸瀟灑的優美風姿,亦喜形於色道:“真的麼?他來了麼?”

小璃兒掩嘴輕笑道:“小姐似乎恨不得即刻就嫁過去……殿下來了,在前廳等候,老爺和其他諸位大人似乎在催促太子殿下賦什麼‘催妝詩’呢!”

我覺得無比新鮮好玩,問道:“催妝詩?他賦詩了麼?”

小璃兒點頭道:“殿下賦了一首,不知什麼帳什麼車,奴婢可聽不大明白!”

旁邊一名侍女哧地笑出聲道:“小姐不要聽小璃兒胡謅,奴婢聽見了,殿下詩賦是‘催鋪百子帳,待障七香車。借問妝成未,東方欲曉霞’!看來殿下亦是迫不及待想早些迎娶小姐回東宮……”

我絲毫不覺得忸怩羞澀,微笑看著她們。

隨後,謝夫人及府中幾名侍妾蜂擁而至,自然又有一番寒暄賀詞。禮樂聲再起時,我頭遮喜帕,任由兩名侍女牽扶著我的手,沿著紅色錦氈鋪就的通道小心翼翼走出繡閣。

耳畔鼓樂鞭炮聲齊鳴,我低頭踩踏著花轎的轎楹,側身登轎坐好,藉著轎簾放下的間隙掀起喜帕一角偷偷向外窺視。

蕭統坐在一匹駿馬上,他身著的婚禮服與我的本是一套,亦是白色紗羅所制,袖口刺繡著金色龍紋,他面容雖然沉靜,卻掩藏不住明眸中的喜悅之情,眸光輕輕追隨著我的身影,我想起謝夫人叮囑夫妻禮成前不可四目相對,趕緊低垂下頭放下轎簾。

他見我進轎坐好,隨即說道:“啟駕回宮。”

早有小內侍高聲喝道:“太子殿下親迎禮成!啟駕回宮!”

花轎一路進入皇宮內,我盡力保持安靜鎮定,乖乖坐在轎中,一路似乎經過了很多宮門殿閣,不停聽見有宮人向蕭統叩拜賀喜之聲。

直至轎簾被人掀起,我才聽見一名和藹的女子聲音道:“奴婢恭請娘娘下轎。請娘娘執好同心結。”

她將一朵紅色綢緞所制的大花交到我手中,我感覺緞帶輕輕顫動了一下,料想是蕭統親手執著另一端,急忙將它緊緊攥在手心,與他一起進入禮堂,再行三拜天地之禮儀。

禮成後,眾人簇擁著我們一起進入洞房,那喜娘恭敬說道:“大禮已成,奴婢恭賀太子殿下與謝妃娘娘合巹之喜,願娘娘福澤綿遠,早生貴子!奴婢告退了。”

他們紛紛散去後,我聽見殿門輕輕合攏之聲,早已按捺不住將喜帕揭下,卻見一個白色身影疾奔而至我面前,伸手接過喜帕,低聲溫柔說道:“讓我來。”

夜明珠與紅燭的光亮將殿內照徹分明,我尚且來不及打量自己未來的新家,就已投身撲入他懷中,喚道:“蕭郎!夫君!”

蕭統舒展雙臂將我擁在胸前,親吻我的額髮,說道:“小紫兒,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離了,夫君一定疼你愛你,我們日後還會有……”

他說至此處,眸光溫柔注視我,卻不肯再說。

我懵懵懂懂,問道:“我們日後會有什麼?”

他伸手解開我衣帶上的纓結,端端正正置於床榻前的矮几上,才道:“‘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今晚是我們的大婚之夜,我們尚未喝過合巹酒,先陪我將這杯酒喝了,好麼?”

我點點頭,見矮几上擱置著同心花果、杯盞之類,卻只有一個小酒杯,故意問他道:“只有一個酒杯,怎麼喝呢?”

他俊容微露笑意,舉起酒杯,向我說道:“你先喝一小口,剩下的我來喝。”

我心生一計,搖頭道:“不好,既然是交杯酒,不能有先後,我們要一起喝才對。”

他怔了一下,雖略有詫異,依然溫和說道:“那紫兒說吧,你要怎麼喝,我都陪你。”

我湊近他耳畔,嬌聲呢喃了一句。

他似乎有些尷尬,卻並未反對,我嫣然巧笑著將那杯酒遞送到他唇畔,待他臉紅心跳與我喝完合巹酒時,我不由自主發出一陣陣愉悅的笑聲。

他面頰紅暈微褪,輕聲叮囑道:“小聲些,可別太鬧了,這裡不比別苑裡……過幾日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隨你怎麼玩都不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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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縮排他懷中,伸手撫摸著他胸口肌膚,戲言道:“難道蕭郎擔心有人在殿外偷聽麼?”

他正欲低頭親吻我的頸項,卻聽見殿門外傳來一陣嘈雜慌亂的人聲,笑意頓斂,站起身向外問道:“外面發生了何事?”

我心知有異,急忙跟隨著站起。

一名小內侍神色慌張闖進殿內,帶著惶恐之色道:“啟稟太子殿下,大事不好!凝香宮苗昭儀突然暴病薨逝,皇上哀痛過甚,吐了幾大口鮮血暈厥過去了!”

苗映香突然薨逝的訊息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將我震得好一陣暈沉,我只覺胸口一陣劇痛,匆匆忙忙奔到蕭統身旁,含淚望向那小內侍,蕭統見我步履慌亂,立刻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他眉宇間的歡悅頓時收斂轉為憂慮之色,問道:“宮中可有傳喚太醫入宮侍侯?母後母妃可知此事?”

那小內侍道:“數位太醫皆在宮中。皇上聽說苗昭儀突患病症,起駕前去凝香宮探視,不料未足半個時辰,昭儀娘娘就……奴才已遣人去稟報皇后娘娘與貴嬪娘娘了!”

蕭統拉著我的手,向我說道:“紫兒,我們一起去凝香宮。”

我跟隨他一起步出殿門,回頭反顧時見大殿匾額上題著“雲華殿”三字,字跡遒勁舒展、瀟灑自如,如同行雲流水,料想是他親筆所書,不覺低聲問道:“原來這裡叫雲華殿,是我以後在東宮居住之所麼?”

蕭統順著我的視線看向匾額,輕聲糾正道:“不是你一個人的,我以後每天都會陪著你在雲華殿中居住,好麼?”

我心中湧起淡淡的甜蜜感覺,但是思及苗映香之逝,無論如何都無法開心起來。

雲華殿外是一大片人工造就的湖泊,湖面上曲徑、長廊、浮橋畔皆懸掛著紅色的喜慶宮燈。

我四處打量了一番,見那湖心的竹木浮橋竟是雲華殿通往東宮其他殿閣的唯一通道,我剛才坐在花轎中進入皇宮後曾經微覺顛簸,應當就是經過這道浮橋之時,雲華殿位於東宮南側,經此湖泊隔離後自成一體,十分幽靜,猶如世外桃源一般。

蕭統如此設定我的居所,絕非隨意為之。

他一定知道我喜歡無拘無束,才會特意將雲華殿與外界阻隔起來,讓我能夠多幾分自由、少幾分羈絆,盡情快樂地在宮廷中生活。

可是,今晚是我們的新婚之夜,宮中恰好出現不祥之事,隆重熱烈的喜慶氣氛因此而減弱大半,我不能不對我們的未來心生擔憂和惶恐。

幾名宮人手提羊角避風宮燈在我們前面行走,我見他俊容肅重、沉默不語,心頭越發沉重,那浮橋竹木似乎皆系新制,橋面光滑,我心不在焉踏上一根圓圓的竹木時,腳下一滑,足踝處傳來一縷鑽心的痛覺,頓時“啊”地尖叫出聲。

蕭統急忙扶住我,喚道:“紫兒!”

前行宮人聞聲迅速轉身,紛紛圍過來,一名小內侍匆匆問道:“娘娘怎樣了?”

蕭統一手扶住我,情不自禁地彎腰低頭察看我的腳踝,他將我的裙裾掀開一角輕輕按揉,似乎明白了什麼,說道:“想必是扭傷了腳,既然如此,你先回雲華殿歇著好不好?我去去就回。”

我堅決搖了搖頭,推開他的手忍痛向前走了幾步,回眸微笑道:“我能走,一點兒都不疼。”

他默默注視著我,並未堅持讓我回去。

我剛剛走到浮橋中央,忽然只覺身體輕飄飄懸在半空,料定是他不避嫌忌當著眾人之面將我抱起,卻忍不住順勢摟著他的頸項,嬌喚道:“蕭郎,你對我如此,倘若讓他們看見……你不怕麼?”

他橫託著我,輕輕說道:“凝香宮離雲華殿尚有一段路程,若是為了怕他們看見讓你疼上好一陣,豈非得不償失?等到了宮門口,我再將你放下來,只要不讓父皇看見就好。”

我見他如此坦然,且依戀他的懷抱,於是恬然合上眼眸,安心依偎在他胸前,任他抱著我走出東宮。

離東宮大門尚有數步之遙時,我忽然只覺身上傳來芒刺般的奇異感覺,急忙睜開眼睛,立刻看見了一身淡青色寬大宮裙的蔡蘭曦。

她雖然身懷六甲,神態依然高貴端莊,定定注視著我們,一張明麗的玉顏如同暗夜中的宮燈閃爍出耀眼光芒,她的眼神中透出詫異、不解,甚至帶著些許幽怨和怨嗔看向蕭統和我。

一眾宮人急忙拜見她道:“奴婢參見蔡妃娘娘!”

蔡蘭曦示意他們站起,眸光緊盯著我,一言不發。

我起初不知她何意,茫然看向蕭統,見蔡蘭曦行為如此反常頓時明白過來:今晚我嫁給蕭統進入東宮為他的“側妃”,地位卻是比太子妃低許多的“侍妾”,見到東宮正妃後理應按禮儀下跪參拜她,蔡蘭曦素來注重禮節,一定十分介意此事。

蕭統躊躇了片刻後,將我輕輕放下地,向她說道:“紫兒剛才經過浮橋時不慎扭傷了腳踝,今晚就不必讓她行見面大禮了,明日一早我會讓她去金華宮拜見你。”

蔡蘭曦依然將眸光投向我,輕啟朱唇道:“既然殿下有此旨意,臣妾自然依從。只是臣妾有一言不得不說,殿下即使能將文華殿以湖水隔離,卻依然是在東宮之內、皇城之中,試問殿下能夠時時處處如此庇護著她麼?臣妾面前自然不妨,若是讓母後母妃發覺,殿下對她的縱容溺愛反而會害了她!”

蕭統神色微變,亦並未與她爭執,明眸中顯露出憐惜之色,向我輕輕看過來,說道:“蘭曦,紫兒她初來東宮,今後一切都要託付你。宮規禮儀確有定製,如果你擔心紫兒會因此嬌縱任性不服管束,今晚定要她行大禮參拜你,我決不會阻攔。”

他語氣雖溫和,卻帶著淡淡的不悅之意。

蔡蘭曦絲毫不懼,輕言細語道:“若是腳傷過重,殿下就不該帶她出宮行走。她既然能夠支援前行,又何須殿下為她擔心?殿下與其事事順從她的心意,倒不如讓她自己抉擇。”

他們言辭之間寸步不讓,蕭統一心護我,蔡蘭曦所言卻句句有道理,言下之意我若能出東宮,便是腳傷無礙,亦可對她行禮;若是承認自己腳傷過重不拜她亦可,今晚卻必定不能陪同蕭統前去凝香宮。

我的腳傷雖然疼了一時,我眷戀著蕭統懷抱並未動用法術療治傷痛,見他們因我爭執,急忙將淤傷化解,穩穩當當走到蔡蘭曦面前,向她福了一福,行禮說道:“妾身謝氏參見娘娘!”

蔡蘭曦儀態端莊,凝神對我說道:“免禮。你既然腳上有傷,這幾日暫且不必來金華宮問安,你隨殿下一起去凝香宮吧。”

我見她免去我晨昏叩拜她之禮儀,似乎仍給了蕭統情面,起身道謝後退至蕭統身旁。

蕭統與蔡蘭曦對視一眼後,攜起我的手邁步走出東宮大門。

我惟恐他因此事心中不快,急忙分辨道:“我的腳真的不疼了,但是……我剛才也不是故意假裝的!”

他不得不停下腳步,眼中神色迷離,凝視著我緩緩道:“我怎會懷疑我的紫兒?我只是擔心,以後我會讓你為我受委屈,若是如此,我或許不該……”

我心中毫無來由一陣惶恐,急忙靠近他說:“沒關係,不就是多行幾次禮叩幾次首麼?我不在乎這個!你既然已經娶了我,就不能再說不要紫兒了!”

他忍不住將我緊緊摟入懷中,聲音微帶喜悅道:“我怎麼捨得?”

我仰頭微笑道:“真的麼?”

他似乎被我的笑容引逗得略有心動,急忙放開我轉過眸光,向前急行一步說道:“我們稍候回雲華殿再說……先去見父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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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蕭統納妃著白色婚禮服,據《東宮舊事》記:“太子納妃,有白轂,白紗,白絹衫,並紫結纓。”魏晉時期玄學盛行“以無為本,反璞歸真、追求清新淡雅”,崇尚白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