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鄭龍王定定地望著這個含笑伸手攙扶住他的蘇家兒子, 起先僵著,彷彿失了反應,半晌, 他的眼底緩緩似有淚光閃現,神也變得柔軟無比。
他的肩微微地動了一,裡喃喃地說了句“好”,隨即轉過身, 邁開步,乖乖地跟著蘇家兒子往裡去了。
水會的眾人追隨他多年, 只知大當家縱橫決蕩, 英雄豪氣, 似這等模樣,往日又何曾見過?禁納罕, 周圍一時靜悄無聲,無數雙眼睛, 全都盯著兩人的背影看。料,他才了幾步, 忽然一晃,一頭栽倒在地,竟暈了過去。
眾人驚駭, 回過神, 裡紛紛叫著大當家,衝了上來, 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大當家怎麼了!”
水會老么見鄭龍王雙目緊閉, 焦急萬分,衝著蘇雪至大吼。
蘇雪至沒理他,只命人全部散開。王泥鰍將龍王匆匆送進屋去, 照她吩咐放臥,她隨即進行急救。
眾人見她動作雖快,卻忙而亂,目光沉穩,身影從容,如同覺到了一股安撫的無言力量,敢違背她的意思,登時全都安靜了來,聚在門外屏息焦急等待。
鄭龍王剛才突然暈倒,是那一瞬間,驚喜、迷惘,敢置信,心起伏巨大,過激動所致,經過一番急救,很快甦醒,緩緩地睜眼。
“醒了醒了!”
“大當家醒了!”
屋外眾人看見,一陣低呼,全都松了氣。
鄭龍王沉默地望著正在榻前自己忙碌著的作男子裝扮的女孩,終於,相信了眼前這突然降臨來的事實。
葉氏他生的女兒,他這一輩子唯一和他血脈相連的人,她竟再敵視他了,而且,她想讓自己活去,所以,千里迢迢從天城趕了回來,要救他的這條老命。
鄭龍王聽從她的指揮,在她和王泥鰍的相扶,半坐半臥,接著,又順從地接受著她對自己做的一系列的身檢查。最後,他見她取了西洋醫生的聽診器,俯身,將她的小腦袋靠了過來,凝神聽著自己的心音。
鄭龍王極力地忍了想伸手輕輕摸一摸她腦袋的衝動。
這個行江湖一生,縱泰山崩於前而色變的的老父,這一刻,也到喉頭發堵。
鄭龍王恐自己緒表露過,萬一嚇到了她,便再次閉目,極力平復著心。
片刻後,他的耳畔,女孩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她初步做完檢查,直起了身。
“大當家,我會盡我所能地幫助你。接來的治療,你可能要受些罪。也有可能……”
女孩的聲音停了來。
鄭龍王睜目,見她神色嚴肅地凝視自己,目光中又似帶著一縷猶疑,便用眼神示意她說去。
蘇雪至轉頭,望了眼身後和左右那些盯著自己的目中已燃出希望之火的人,緩緩撥出一氣,繼續說:“也有可能,我也是徒勞無功,甚至,因了我的醫治,大當家您的身更加虛弱。並且,排除最壞的可能……”
她打住了。
所有的人立刻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頓時,神色本已變得輕鬆了些的水會眾人又愣怔了。
蘇雪至想說這樣的話。
實事求是地說,即便確證如她所想,是染引發的化膿性的心包炎,在現在沒有任何可視醫療裝置輔助的前提,接來的穿刺抽液、可能的要向心包腔內注入抗菌藥的治療,以及最關鍵的,她剛從實驗室裡獲得的未經臨床驗證的抗生素本身。
所有的這一切,都帶著風險。
或說,這是一個試驗。
她會萬分謹慎,真的敢保證結果到底將會如何。
隨了她的話音落,空氣彷彿再次凝固住了,沒人開聲說一句話,周圍寂然無聲。
很快,這沉重的氣氛就被笑聲給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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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龍王大笑,笑聲帶著幾分嘶啞,卻滿是坦然和豪氣。
他望著面前的女孩,目光炯炯,笑:“你要有任何顧慮。你能來,我便已無憾。”
他說完,目光投向那一群還立在門裡門外的水會眾人,環視了一圈,神色轉肅然。
“你都聽見我方才的話了?盡人事,聽天命。水會上,絕能對她有半分的敬!”
他眸光威嚴,語帶森然。
眾人平日對他尊若神明,見狀,全都應是。
鄭龍王最後又望向王泥鰍。
王泥鰍看著身畔這個話多的年輕女孩,心中雖敢抱大的希望,卻也依舊盼她能有妙手回春之能,見鄭龍王望向自己,知他心意,:“大當家放寬心。”
西南閉塞,敘府的府城裡,至今還沒有一個西醫院,只有一間西醫診所,醫師是省校畢業的,算是蘇雪至的師兄,平常給人看看頭痛腦熱的小毛病。
蘇雪至這趟回來,除了帶藥,也帶了能夠攜隨的可能用的到的重要的治療裝置,剩短缺的,如生理鹽水,消毒、麻醉藥劑等等,全部列在單子上,叫人立刻去診所取來。
水會眾人早就看了出來,鄭龍王對蘇家兒子的看重,簡直超乎尋常,對他言聽計從,甚至在這個看著乳臭未乾嘴上都還沒毛的小孩面前,帶了幾分想要討他高興似的小心翼翼。
上行效,蘇少爺說出來的的話便成了金科玉律,水會眾人無遵從,全力配合。
當天,蘇雪至清理出了一個治療室,徹底消毒之後,許無關之人隨意進入,隨後,又再次仔細地檢查了鄭龍王的身,囑他今晚好好休息,接著,馬停蹄地詳擬治療方案,又試著調配藥劑。
忙忙碌碌,覺之間,天黑了去。
蘇忠差人趕回縣裡,去向女當家回報今天這裡的事,自己則跟著女公子,半步也離開。
鄭龍王從他中得知,女孩昨夜半夜才到的家,沒有片刻的休息,連夜趕來這裡。昨晚半夜,她只在馬車裡胡亂合了一眼,今天白天又忙了一天,見她現在還在自己費神,十分心疼,開,讓她回去休息。
蘇忠便上去問女公子,晚上要住哪裡。
蘇家在府城裡開有分號,地方小,前堂後屋,是自己的房產,住人自然沒有問題。
“少爺你若還有事要留,我就把你馬車裡的行李帶過去,先打理好,晚些再回來接你,你回去了,就能歇息。”蘇忠建議。
“我看蘇少爺你就住這裡吧!省得來來去去,麻煩!”
蘇忠話剛說完,一旁那個水會的老么就已替她做了主,開嚷。
蘇雪至自然知這個大漢的意圖。
他應是怕自己了,萬一晚上鄭龍王又出什麼意外。
止這大漢,其餘人也是抱了相同的想法,恨得把蘇家少爺扣在這裡。龍王一天沒好,就一天放人。
眾人跟著老么紛紛勸留。
王泥鰍也留她。
“我這邊有空屋,我叫人給少爺你鋪新的鋪蓋。少爺你另外有任何需要,和我說便是。如何?”
蘇雪至遲疑時,忽聽鄭龍王:“我沒事,她方便要緊。”
蘇雪至望去,見鄭龍王靠坐著,正轉頭望著自己,眼裡目光柔和,掩飾住的慈愛之色,心裡又是一暖,頓時做了決定,扭頭對蘇忠:“我就住這裡吧,方便些。勞煩管家幫我把行李拿進來。”說完又轉向王泥鰍:“有勞三當家,費心了。”
王泥鰍知鄭龍王鐵肩擔責,江湖提刀,一生光陰,都在奔波裡度過。和女掌櫃更是有緣無份,幾十年來,遙望而已。
外人將他敬若神明,於他己身而言,此生實無多少歡可言。有的,過是他脫開的責任和義。
現在這女孩突然到來,還對他顯露出了親近。他猜大當家的心裡,必是盼望她能住在身邊的,所以剛才順著眾人之言極力勸留。此刻見她應了,飛快地看了一眼。
果然,大當家臉上雖沒現出多大表,卻立刻閉了,再說那些讓她回去的話了。
王泥鰍心裡歡喜,對這女孩更是激,忙:“少爺你客氣了,是我應當的。”說完,忙叫人跟蘇忠去取行李。
便是如此,當夜起,蘇雪至留住在了水會總堂,伴在龍王的身邊。
在她投入醫事之時,那場發生在黃淮兩河之間的南北戰事,也已持續三個多月,開始進入收尾階段。
經過幾場戰事,北軍節節推進,南方部隊敗退,於六月旬,被擠壓到了位於魯豫蘇三省交界的一帶。
陸宏達甘落敗,利用地形和黃河伏汛,死守虯龍溝附近一個叫做榆關的崮,暫時得以喘息後,又在附近的永城和徐州等地重新組織人馬,準備再次反擊。北軍則駐在虞城附近,休整人馬,準備最後一擊,以結束戰事。
七月初,一個普通的日子,雙方交匯在了一個叫做劉家的地方,展開最後的決戰。
王庭芝沒有參與這場作戰。
事實上,幾個月來,他一直就沒正面加入戰事,僅有的幾次交火經歷,也都是以側應的方式,帶人掃尾而已。
這是賀漢渚的安排。
賀漢渚沒明說,誰都知,這是出於對他安全的考慮,才做如此安排。
這一仗也是這樣。
幾十公裡之外,劉家激戰發出的炮火轟隆之聲,隱隱傳入耳中。而他卻帶著幾個營的人馬守在這裡,無所事事。
因他的任務,就是截住通往劉家的其中這一條後路,防範南軍偷襲而已。
這幾個營的官兵,都是王庭芝的舅父佟國風從前的親軍,其中便有上回閱兵典禮上曾鬧出過事的那一撥狠人。
現在,對這樣的安排,上從營官,到大頭兵,倒也沒人到滿。
一邊是曹大總統的部隊,一邊是陸宏達的人馬,和他並無直接的利害關聯。
用冒險,等兩邊打完了仗,他拍拍屁股回去,也是件好事。
劉家的戰事從昨天開始,陸陸續續,一夜過去,打到現在,還沒結束。
中午,官兵在野地裡一邊起火造飯,一邊議論戰局,談著前線今早最新傳來的訊息。
陸宏達了這一仗,暗中從日本人那裡借了三十萬銀元貸款,購買歐洲最新產的某型榴彈炮。
這種榴彈炮價錢昂貴,性能超群,具有極好的山地機動性能,也是目前射程最遠的一種榴彈炮,精準射程將近十公里。
而當,各方軍隊的炮兵營普遍配備的榴彈炮,射程通常只有五六千米。
就在幾天之前,陸宏達的榴彈炮終於運到,於是有恃無恐,昨天主動襲擊劉家,靠著新炮威力,在陣地上狂轟濫炸。
北軍火力被壓,陷入劣勢,況堪憂。
王庭芝雙手枕在腦後,身上的軍裝敞著幾個釦子,皮帶也沒系,隨意丟在一旁,頭髮凌亂整,人仰面躺在一頂帳篷裡,聽著外頭士兵的議論之聲,雙目閉著,彷彿睡了過去。
一個參謀匆匆跑來,奔入帳篷。
王庭芝睜開眼睛,從床上一骨碌坐了起來,問:“怎麼說?”
參謀:“少帥你猜得沒錯!人馬沒出現,是來,而是知咱駐在這裡,知討了便宜,所以繞了個遠路,昨天了西面的,和守在那裡的部隊打了起來。”
“戰況!”
參謀搖頭:“他人多,至少一個旅。派去的人回報,那邊快要守住了。要是破了,估計傍晚就能開到劉家。”
這支陸宏達的人馬一旦抵達劉家的後方,和前線兩面夾擊,毫無疑問,對於本就沒有火力優勢的北軍而言,將是雪上加霜。
“通知我哥了嗎?”
“剛才電臺接通了本部,還沒來得及傳送,突然斷了。估計那邊被炮火擊中。”
王庭芝快步出帳篷,攀上一處高地,眺望著劉家的方向,立著,良久,一動動。
近旁官兵知他想幹什麼,漸漸停了議論,看著他。
突然,遠處發出“轟”的一聲巨響。
這巨響猶如地底雷動,巨龍翻騰,咆哮著,悶聲沿著地表,一路奔來,傳到附近的山谷和溝壑裡,如此遠的距離,回聲依舊嗡嗡震盪。
官兵都被這巨響的餘聲給驚動,全都站了起來,張望遠處的前線,面帶驚疑,再次低聲議論了起來。
王庭芝盯著劉家的方向,眼皮子猛地跳了一,掌心慢慢捏緊,突然,他轉身,從高崗上躍了來,回到帳中,對著參謀令:“馬上整合人馬,全速趕去西路,阻止他匯合!”
參謀吃了一驚,見王庭芝說完,開始穿衣扣扣,系皮帶,回過神來,慌忙勸阻:“少帥,你來真的?他可是一個旅!我才勉強一個團!況且,咱分到的任務,就是守著這條,西南路歸我管!事後咱就說知。再說了……”
參謀一咬牙,低聲:“南北兩軍打得越狠,傷亡越是慘重,對咱來說,未嘗是好事……”
王庭芝勃然大怒。
“去你媽的好事!我操|你娘的蛋!用著你!老子自己帶人過去!”
他一把推開擋著的參謀,扯過槍套,掀開帳門,彎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