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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兔崽子

第二章

母親說,我跟弟弟是老天爺給的,老天爺肯定是個男人。

1

一大早,我還在睡夢中,母親便悄悄起床了。外面下著雪,冬季北方格外凜冽的風掠過光禿禿的枝頭,稱得上“呼嘯”而過。

只記得我翻了個身,恍惚中聽見母親乾咳了一聲,扣上門出去了。

全家人都起床時,母親已經回來了,腳踏車後座上拴著一個大塑料袋子,裡面裝著豬肉、黃瓜、番茄、土豆……五顏六色一大堆,擠在一起。

母親渾身溼了大半,褪了色的棉衣被浸溼後反顯得有些鮮豔了。衣服上的帽子還在她頭上緊緊繫著。母親怕風,風一吹她就頭痛流淚,所以,一有風,她就不得不戴帽子。她是砂眼。又是生在四川不見太陽的山窩裡,更是連稍強點的陽光都不敢見,北方的太陽刺痛了她的眼。這麼多年了,她對我家鄉的氣候始終適應不了,很是無奈。母親曾經嘗試戴副太陽鏡,只依次就令她徹底放棄了。那次,她戴了個眼鏡出去,還走多遠,背一下子冰涼了——“喲?還戴太陽鏡!裝佯呢,在裝也是土裡扒的命!”

母親在半秒鐘內就血衝頭頂了,正欲發作,一回頭發現那是一個輩分很高的老太婆,便把剛要罵出的話咽了下去。我說過沒有,母親是個剛烈的女人。

總之,自此,母親再沒戴過任何眼鏡。我讀書眼睛近視了,她便花更多的錢給我配了副隱形眼鏡,我很感激她。在我讀書的那個小城裡,我是第一個戴上隱行眼鏡的窮學生。是她給了我驕傲的資本。

“媽,咋買這麼多菜?”我望著那一大堆生鮮蔬菜,不解地問。

“柯今天要來。”母親一本正經地說。

“柯?”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了。

“昨天你不是說柯今天要來嗎?”媽又重複了一遍。

是呀,我怎麼忘記了!柯就是我男朋友啊!

可母親說話的口氣讓人覺得那是她的朋友,而不是我的。

我看看天,蒼黃,寒冷,下著雪,刮著風。這種天,他還會來嗎?“媽,這種天他可能來不了了。”

“我覺得他會來。”母親一字一字地說著,一邊動手理起菜來。母親的手很粗糙,被凍得通紅,但一直都很靈巧,做起事來速度很快。

“媽,別弄了,幾十公裡的路呢,恐怕真來不了了。就算來了,我們下館子吃,又不是第一次。大冷天的……”

“別說了。”母親聲音很低,很認真地說:“別人來咱家,不能虧待了他。這是規矩。”

我望著母親,心頭一陣酸楚,你還是這麼*啊!因為你這樣,我曾經是多麼恨你呀!

在母親身邊站了幾秒鐘,我咬咬牙,躲進廁所,撥通了他的電話。

我命令你今天必須來,必須給媽帶點禮物來,哪怕是一塊糖,必須敞開肚子吃媽做的每一個菜,必須服從媽的每一個要求。

我沒說大話,在電話裡,我就是說了這麼多“必須”,這樣“*”地跟男朋友講的。還好是他,換了人,那天或許就跟我完了。

曾經那樣叛逆的我,不知為何,如今,變得如此“馴服”,如此聽她的話。

從他踏進門那一刻,我的心就平靜下來了。

母親做菜,我幫廚。她一會兒忘了這,一會兒忘了那,我便不停地為她拿。她明顯老了。我偷偷地看了她新長出的白髮,夾在染過的黑色裡,和她臉上的皺紋,有幾條很深,爬進高隆而寬廣的額頭裡,還有幾大塊黑斑。

他是個很明理很懂事的男孩子,對我瞭解很深。一進門,先叫了聲“媽!”母親爽朗地應了一聲“哎——”,滿臉笑容。她放下菜刀,溫和地盯著女兒的男朋友,快嘴快舌的人一時沒了話。她看到了我,這才吩咐:“快把柯領到屋坐著去,倒點開水,大老遠的,一定口渴了。”

“嗯。”我朝男友努努嘴,他會意地跟著我向正屋走去。

“哎,別忘了用那倆小杯子!”母親又在背後喊上一句。

“知道了——”

那兩個小瓷杯子稱不上精緻,母親卻很喜歡,只有貴客來了,她才拿出來用。

“媽太好了。”男友跟我進了屋,咬著我的耳朵說了這樣一句話。

母親一口氣做了二十個菜,桌子擺不下,便盤子摞盤子。我男友自小在城裡長大,一見這派頭就傻了眼,久久不能動筷子。幾次都這樣。

農村人真厚道啊!

母親走過來,拿起筷子,遞給他,客客氣氣地說:“吃吧。別嫌少。儘管吃,一定要吃飽。”口氣裡有中怪怪的味道,說不上膽怯,也談不上恭維,對陌生人,母親一貫使用這種口氣。

母親大半輩子都在給人陪笑臉,看別人臉色辦事,但從不巴結人。她有自己的原則。以前,我見到她那似笑非笑的臉就厭惡,甚至噁心。她跟人說話時專注地盯著別人的眼睛,總是一副詢問試探的表情。

一個女人,為了一個家,幾條活生生的生命,以她的智慧和勇氣從男人們那裡得到幫助,從男人們手裡賺到鈔票,沒有逢迎,沒有陪笑,能行嗎?以前,母親只要一衝人笑,父親就會劈頭蓋臉罵上來:“不要臉,賣去吧!”

“我不要臉?!你良心被狗吃了!老孃養活你們一家人,有多辛苦,你眼瞎了看不見啊!”

母親的嘴從不饒人。即使當年身強力壯的父親上來揪住她的頭髮,一陣拳打腳踢,她也不會求饒。聽老年人說,母親好幾次差點被打死。換了別的女人,早投毒自盡了。

吃完飯,母親坐在我男友旁邊的沙發上,費勁地從身上的口袋裡摸出一張折得好好的一百塊錢。

“柯,拿著。媽給你的路費。別嫌少,媽錢不多。”說著,她一把把錢塞進男友手裡,臉上堆著笑。她雖然老了,但她的笑仍不失當年的韻味,讓人看了很感動,甚至陶醉。這樣的笑,幾個男人抵擋得了?

男友很尷尬,有些受寵若驚的慌張,他把錢推了回來,說:“媽,我不要,不能要。”

“為啥不能要?不許說這話。”

男友說不出個前因後果了,抬起眼睛向我求助。我半躺在沙發上,眼底收下了這一切:“拿著吧,不要媽會難過的。”

男友暈暈乎乎地接過了錢。

母親欣慰地笑了。跟她當年照片裡的一樣美。

“剋剋,你過來。”母親坐在凳子上細心地補著父親的襪子。

我的神經“倏”的繃緊了一下。從小怕這句話,聽到這句話從母親嘴裡吐出準沒好事。父親卻不一樣,父親話很少,對我更是沒話。母親罵我時,他總是深深地看我幾眼。每次父親講這話時,我就興奮,因為他要給我零花錢了,一次都沒錯過。我走到他身邊,他會從一個黑布袋裡抽出幾張,遞給我,再問我一句:“夠嗎?”“夠!夠!”我忙諾諾地回答,真是受寵若驚。

我搬了個小凳子,挪到母親腳邊。

“剋剋,柯這孩子不錯,你要好好珍惜,別給我胡來,這是你一輩子的事。你有個家,我也就放心了。媽整天操心最多的就是你,從小你就沒安安生生過一天。別再叫媽操心了,媽老了,心力也不行了。村裡像媽這麼大的婦女都抱上孫子了。”母親慢條斯理地說著。

我摳著指甲,總覺得她在求我,自哀自憐。

一次,母親給弟弟說這話,弟弟不耐煩了,丟下句“倚老賣老”就出去了。母親張著嘴,

坐在那兒愣了半天。

“這些我明白,別再說了。我聽了壓力挺大的。”我嘟囔著,聽母親講這些,我真有些耳根發熱。

母親似乎聽不到我的話,她接著說她的:“他家人要是對你不好,你千萬忍著。你要主動叫他爹孃,要勤快。久了就會打動他們了。無論他們怎樣,你都要對得起他們。當媳婦的,對公婆,就得跟對親爹孃一樣。別讓人說閒話。”

出門在外,我所接收的,是世界上最新的科技資訊,最時尚前衛的潮流,對母親這些經綸,有些陌生,甚至排斥。但我知道,她講的都是正確的。別說到了這個世紀,再過幾十個世紀,這些話也不過時。人活著,就得活出道德來。人要繁衍子孫,就得把尊老愛幼的美德一代代傳承下去,使老人受到愛戴,使孩子受到關懷。

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我就有個念頭:把我身邊一切美麗而傳統的風俗習慣盡我所能記憶下來,繼承下來。現代社會文明逐漸沖刷了古老的信仰,把祖祖輩輩頂禮膜拜的祖宗靈位擊了個粉碎。在農村,燒香擺靈位的人越來越少,敬天地鬼神的人亦是少之更少,年輕的一代,對之嗤之以鼻,盲目地唾一口,罵句“迷信!”母親是少數人中的一個,她燒香、敬神、跪拜,樂此不疲。冥冥中,她乞求著一種神秘的力量,依靠著一個給她新生的無形的男人。她的愛情,正是在這冥冥之中。

母親說,我跟弟弟是老天爺給的,老天爺肯定是個男人。

4

母親說,我從一生下來就哭個不停,長這麼大了還是動輒哭鼻子。

跟母親一樣,我倔強。不一樣的是,我倔強得沒骨氣,就是沒種,還哭個沒完。

不會說話以前,我是張牙舞爪地哭,瞪著眼哭,腳“咚咚”打著床板,自己把自己手臉抓得血痕道道。母親以為孩子餓了,一把把**塞進嘴裡,她卻搖著腦袋反抗;以為病了,裹起抱著就向醫院衝,檢查了還是沒病。

“剋剋,你是咋了呀!剋剋,別哭了啊!”母親難為得查點沒給這個哭得死去活來的小人下跪。

我依然不停地哭。

奶奶經受不了這種折騰。一天,她站在母親的房門口,叉著腰,唾沫星子飛起來罵:“咋不生下來捂死她呀!整天哭,哭死人呀!分家!”

母親強捺住怒火,最後兩個字讓她精神一振。分家,是她早就巴望不得的。分了家,她的日子就好過多了。有自己的家,再窮,自己也是主家,不生外人的冤枉氣。結婚,是為了有個自己的家,婚後一年,這個願望才逐漸成為可能。

聽到奶奶提出分家,母親來了勁頭。她走到門口,望著老太婆凶神惡煞的臉,溫婉地說:“好。分吧,媽跟我們住一起您也吃不好睡不好,分了大哥二哥也會照顧您一些。要分我現在就把大哥他們叫來。”

一聽這話,奶奶臉陡地變青了,顫抖著肥腫的臉,指著母親,吼到:“好啊你,沒王法啦,敢頂嘴了是不是!今兒黑建成回來等著吧,想找死?不難!”說完,一跺腳,進了她的屋子,“砰”地摔上了門。幾秒鐘後,從那房內傳出“哇哇”的哭戲,豫劇調子,唱得人腸子都要斷了。

我在這邊屋裡對著哭。

母親默默地坐在床沿上,抱著我,讓我黃茸茸的臉緊貼著她豐滿的**。母親的**是她身上長得最成功的部位,一直很堅挺豐滿,不管母親吃不吃東西,缺不缺營養。那樣的**,誰見了都想摸一把。我想到了那些壞男人。優秀的女人是不是有種共同的無奈?

再說母親的**,我靠母乳活命的,沒有那兩個奶頭,我這條小命早沒了。對母親的**,我一直很依戀,很嚮往。十歲以前,我常紅著臉湊上去偷偷摸一把,或是迅速吮吸一下,轉身就跑,留母親在身後“咯咯”笑著,愛憐地罵句“浪蕩公子”。

那次,母親傷害了我。母親跟鄰居說話,說:“我們剋剋現在還吃奶呢。”這話剛被我聽到,我只覺得血一下子漲到了臉上,燒得很。我把頭垂到胸前,拔腿跑了。自此,我再沒試探著去摸一下我嚮往的那個地方,如今,我長大了,但每每看到母親那兩隻碩大微微下垂的**,仍不禁怦然心動,有種很特別的衝動。

家分了,母親倒下了。父親沒讀過書,沒有什麼快樂,成就了一副惡相。

當晚,父親從田裡回來,一進門奶奶就把他拉進了屋。奶奶一邊嚼著炸得黃焦的豆腐塊,一邊眉飛鳳舞地比比劃劃。她那時的模樣肯定一活脫脫的巫婆。父親嚥下了她的咒語,魂不附體,喪失了理智。

父親把母親打了。拴上門,悶悶地打了三個小時,母親哼都沒哼一聲。鄰居奶奶聽到了,淚流滿面來敲門,沒人答應,便對著天叫了一聲:“出人命啦!”

我奶奶聽到這話,從屋裡出來,一個窩窩頭砸在了鄰居***臉上——“我們家的事輪到你管了?老妖精!”

鄰居奶奶臉色煞白:“作孽啊!”

周圍的鄰居還是被驚動了。幾個大男人進了院子,一腳踹開了門。女人們站在院門口指指點點,大多是看熱鬧的。奶奶躲進了屋,沒臉面對這麼多父老鄉親。

幾個年齡大的女人進了屋。屋裡傳出一聲淒厲的喊聲:“老天爺呀!”不是母親的聲音。父親蹲在屋角,臉色蒼白,兩眼發直,簡直像一個痴呆。

母親四肢僵硬,披頭散髮躺在泥地上,衣服被撕爛了,肉皮被皮帶抽開了,鼓著一條條蛇一樣的血痕,半邊臉腫得把眼睛擠到了一邊,牙關緊咬,嘴角淌著血。一個女人顫抖著手指,尖尖的指甲掐進了母親的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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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只勉強睜開了一隻眼睛,清涼的淚汩汩地湧進她那亂髮遮掩住了的耳朵裡。

“建成,你咋這麼傻呀,華兒可是你媳婦呀,這種手你都下得了?”

“建成,這輩子你指望誰呀!華兒死了,孩子咋辦?你大嫂二嫂算你的親人?會幫你拉扯孩子?沒華兒在,你這草屋誰給你收拾得這麼乾淨?後面豬圈那幾頭豬是誰給你喂的,你想過沒有!”

“建成,別怪我說話狠,不怕遭報應你就作吧!”……

“華兒”是母親的名字。

父親在母親面前那麼不可一世,那麼心狠手辣,但在別人面前,他卻是連放個屁的勇氣都沒有。窩囊,一輩子的窩囊。他打母親,罵母親,恐怕他自己都找不出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那時,母親是清白的,無辜的,飽受了他的折磨。真到有一天,母親犯錯了,他竟蔫了,抬巴掌的勁兒都沒了,只會一遍遍地詛咒著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我一直不明白的父親的心路歷程。

那次,母親躺在床上,整整三天,都不會下床走路。她渾身浮腫,疼痛像蟲子噬著骨頭,像錐子刺著心,她沒有眼淚,沒有意識,一隻耳朵裡嗡嗡響個不停。她渴得要命,眼前晃動得都是水。她的肝臟,腸胃絞在了一塊,打成了誰也解不開的結,泡在她一口嚥下的淚水裡。

二伯母鬼鬼祟祟來看母親,貼在她耳邊,有板有眼地說:“華兒,你跳進東邊河裡死了吧。這種罪誰受得了啊,跟上閻王殿過鬼門關一樣,你命好苦啊!”

二伯母從沒安過好心,她說這話時心裡肯定痛快死了。二伯母無時無刻不在打別人的算盤,一天到晚歪著嘴臉,豎著耳朵不幹好事。四十歲她就得了冠心病、膽結石什麼的,肚裡的肝臟壞完了,終日“哎喲”、“哎喲”的呻吟個不停,大把大把的錢丟進了藥瓶藥罐,住的依舊是三間瓦房,結婚時蓋的,在那時看來不知有多威風了。對她的病,醫生說,熬吧,大限到時也就疼夠了。為此,二伯母坐在街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了兩個鐘頭。村裡人唏噓著,一個個往自家走,“砰”地關上門。二伯父嫌丟人,上來拉勸她,說咱回家吧,在這兒哭也不是辦法。她惱羞成怒,哭罵著說二伯父連畜生都不如,一輩子沒讓她享一點福。據說,後來這個歹毒的女人沒鬧夠,回到家,讓二伯父跪在院子中間,她拎起一條木棍沒頭沒腦地把丈夫揍得哭天無淚。二伯父跟這麼個女人,啥都受了,還是對不住她。

二伯母在母親耳邊嘀咕時,母親緊閉著眼,胳膊向上抬了抬,又無力地落下,手指張開,摳進床單。她想抓爛身邊這個女人的臉。

二伯母走時,抓起桌上幾隻雞蛋塞進了口袋。心長歪了。

要我死?她咋不去死?我一輩子都不會說她一句好話。一提起二伯母,母親就咬牙切齒。

母親告訴我,在那三天裡,剋剋很聽話,一聲沒哭,只是貓兒一樣哼幾聲。我說,我不會那麼早就懂事了吧。真那樣的話,我就不是凡人了。

你懂事?長到二十你才慢慢懂事了。你太讓我費心了。母親對我,埋怨多過欣慰。

三天後,母親起床了。她換了身乾淨衣服,找出當姑娘時賣的頭巾,嚴嚴實實包了頭臉,不作聲地出去了……

母親“撲通”一聲跪在了瞎眼老太的腳邊。老太張開枯枝一樣的手指,摸索著,從母親的頭摸到手,又從手模到頭。母親微閉著眼,感受著一時的溫暖與慈悲。

“你跟你男人命犯衝,八字不合,年輕遭盡苦劫,必有後福。晚年子孫滿堂,要享天倫。”老太感覺到了什麼,悟出了什麼,嘴裡唸經一樣,字字敲打著腳邊虔誠的女人的心。“回去買些紙,在灶堂前燒燒,求一下灶王爺,你的命全靠他了。”

5

母親回到家,果真燒了紙,叩了頭,求了灶王爺,在磷磷的火前跪了一個時辰。

母親燒香敬神的習慣就是從那時養成的,改不了了。每月兩次,初一、十五。

“剋剋,過來磕頭!”母親磕完了,照例叫我去磕。

“不磕!”我總不假思索地頂上去。

對那幽幽的火星,刺鼻的香灰味,漫屋飄散的“黑蝴蝶”,我有種與生俱來的恐懼。它們中的任何一個總會讓我想到死人,棺材,靈位,嗩吶,鞭炮,孝服,紙幡。幽幽的啼哭,怪怪的,腔調帶著旋律,有些像豫劇的調子。

“別不聽話!快過來!”母親又喊我了。

我一轉身,跑到街上去了。一個人遛,滿腦子的不吉祥。我控制不了自己該受詛咒的思維。我似乎看見母親一人跪在正屋的地上,一身白孝衣,一抽一抽地哭,桌上擺了一長綹兒牌位,爺爺的、***、大爺爺的、大***……他們一個個高高坐在桌子上,咧開嘴,仰頭大笑。我還看見奶奶拄著柺杖,嘴角淌著涎水,吃吃笑著,衝我走來,要我給她做伴去。大白天的,我卻後脊陣陣發涼。

奶奶討厭我,她在我十二歲那年死了。她死後,我好幾次都夢見了她,總在發高燒的時候。她不會放過我。夢中,她拄著柺杖站在房頂,像馬一樣長嘶,聲音淒厲。

我怕她。母親沒說什麼,提個竹籃,裡面放了個饅頭,一塊煮了半熟的肉,一疊燒紙,上墳去了。

不知道母親跟奶奶說了些什麼,反正這些年來,我幾乎不再夢見奶奶了。

村裡人說,鬼攪活人,人要罵,罵到挖棺材劈屍骨,他就不再來攪了。

母親罵了沒有?

我一個人在街上,邊走邊踢腳下的石子,來來回回地走。街兩旁是參差不齊的房子,無組織無紀律,高高低低,一家一個樣,卻統一是無精打采的烏灰水泥色,有些直接暴露著或暗紅或青黑的磚,坑坑窪窪,人一頭撞上去,頭上起的絕不是一個包。家裡稍有錢的,蓋了比正房還高的門樓,裝了上過紅漆的大門,門頂寫著“吉星高照”或“福如東海”或“紫氣東來”。家裡沒錢的,沒院牆沒院子,亮堂得很,雞鴨滿街跑,幾張桌子幾把椅子一目瞭然。

“剋剋。”背後有人喊。

“哎。”我轉過身,是“快嘴婆”。

“你在這兒遛啥呀?你媽又燒香了吧,有錢人過得就是滋潤,啥錢都花,哪像我家,從來不燒香。你媽可真有……信仰啊!”“快嘴婆”的話總讓人不舒服,誰見她都不會給她好臉色。

我盯著她,她很得意,眯著眼睛,烏黑的指甲不緊不慢地在頭髮裡抓撓著。

“剋剋,你媽最近又發財了吧?對了,你以後別老給我臉色看,我可沒說你啥呀。對你媽……都過去了,不提了,不提了。剋剋,你叔這些天一直生病在家,沒人賺錢,你能不能跟你媽打聲招呼,借點錢?”

不出所料,“快嘴婆”又來“借”錢了。

“借個毬!”我惡狠狠將這三個字吐在她臉上,頭一揚,走了。

母親不止一次給她錢,從沒要她還過。母親不欠她什麼,她欠母親很多。她有三個孩子,一個個灰老鼠一樣,沒人管。母親可憐孩子們,就趁半夜人睡熟了,偷偷送錢過去。這個女人不知羞恥。

回到家,母親正在掃紙灰,一見我,手裡的掃帚就停了。

“這麼不聽話,指望誰啊你!”母親很生氣,拿眼睛剜我。她一這樣,我就知道離發作沒多遠了。

“我自己。”我咽了口唾沫,裝得理直氣壯。為什麼頂嘴,我不知道。習慣了跟她頂,要不心裡憋得難受。

“老子不給你錢,不養你,指望你自己去吧!”

母親從不饒人,啥話都能給你罵回去,音量還要高你一倍。

我不作聲了,氣呼呼地從那堆紙灰上跨過去,進了我的小屋。真想踢上去,我不敢。敢的是狠狠踢上房門,腳趾腫痛。母親看不到這個動作。能被她看到的,我都沒種做。

滿屋子都是母親的聲音——“每回燒香我都乞求神保佑你,希望你成才,你倒好,連個頭都不捨得磕,大不敬啊!誰家孩子像你這樣不懂事!還跟我賭氣呢,有本事賭一輩子!”

我一頭扎進了被子。捂死我吧!捂死了就沒這麼多鬼鬼神神纏我了。“我只跪天跪地,跪爹跪娘,其他啥都不跪!”這些只敢心裡想想,不敢說,總覺得不吉利。

在母親面前,我向來都這樣,有賭氣的本事,沒賭氣的膽量。沒出息。

沒聽說過有誰把自己捂死的。一會兒就覺得滿臉溼漉漉的,吸進去是熱的,呼出來也是熱的,好難受。我索性甩開了被子,解渴一樣狠吸一口涼氣——活著真好!

6

過年是一年中最費神勞心的時候。

大人忙活得焦頭爛額,孩子們快活得瘋瘋癲癲。

過了臘月二十,年味就濃起來了。隔壁一家小兩口,小媳婦跟我一樣大。一天,她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倚在我家門框上,“咯蹦”“咯蹦”嗑著葵花籽,說:“日他娘,頭一回當家作主。”

她公爹,五十歲未滿就死了,起先是腦震盪,後來被氣死了。那男人操勞了一輩子,到頭來被活活氣死,很是可憐。他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女兒最小。大兒子先天心臟病,渾身泛出青黑色,像喝了毒藥的人,從小跟其他孩子鬧架,大家都一齊伸著脖子叫他“老果”——一種烈性毒藥的名字。我也喊過,只依次就被母親一巴掌掄回了肚裡,以後在沒那樣喊過。大兒子滿十歲,這個男人就用他那手扶拖拉機賺夠了兩萬塊錢,用塑料袋嚴嚴實實裹了,把大兒子帶到了省醫院。心臟換了,全身血也換了,真是脫胎換骨。錢花了一萬八,那時八十年代的時候。做手術的醫生說,你這孩子還會再活十年,最多。當父親的淺淺笑了,細聲細語地說,多活一天是一天。

大兒子從省城回來,懷裡緊抱著一個精緻的遊戲機,帶音樂那種。村子裡的孩子一見遊戲機就不再叫他“老果”了,一個個眼巴巴地望著那洋玩意兒,把口袋裡吃的全分給他。

如今,大兒子都二十五歲了,還活得好好的,有個孩子,因為早產,出生時二斤半,三歲了還不會說話,是個啞巴,書都讀不了。媳婦是他爹幫娶回的,一個窮人家的女孩。當父親繁榮成把地把錢塞給女孩,又蓋了村裡最好的一幢樓,裡面全部裝修,冰箱空調應有盡有。女孩的嫂子姨媽們帶著來相媒,一到門口,說了句:“這房子真氣派!”婚事就成了。

真是上天成就了一對患難夫妻。女孩公爹死後,家境日益慘淡,娘家人勸她離婚,她說,就算他出去要飯我也會跟他一輩子!大兒子那樣的身體不敢乾重活,還是去幹了,養三口之家。早上四點走,晚上十點回,兩頭不見日頭,跟當年他爹一個樣。摩托車要用油養,便騎腳踏車,一天來回三十裡。丈夫離家還有一兩裡路,在家的媳婦就知道他回來了。

二兒子跟我是同學,學歷是初中畢業。小時侯家境好,他便無所憂慮,學業毀在了武俠跟電子遊戲上,高中沒考就自動輟學了。父親的拖拉機已經換成了大卡車,拉運石子沙子之類的建築材料。他跟父親學開車。到了二十歲開始相媒,前後整整相了十六個,眼都看花了,一個都不中意。別人說,這孩子人品不行,以為自己是皇帝老子啊!沒人再來提親了。爺兒倆急了。他父親提了一箱精品茅臺找到當初相的第一個女孩家,對方一見禮就眉開眼笑了:婚事就這樣定下!

接下來是房子,老二說,在老大身上你花了那麼多錢,我也得跟他一樣。我要跟他一樣的房子,彩禮也要兩萬。

當父親的沉默著,當晚十二點就開著卡車去拉了兩車沙子,一車石子,通宵未睡,熬得像紅眼的鬼。

開始打地基了,天也開始下雪了。

當父親的一天到晚拉材料,那時誰也不知道這些都是賒來的。一天夜裡,他倒車,天太黑,看不到,一下倒在了牆,男人的頭撞到了車後座的金屬護欄......

腦震盪。村醫生說。

輸液吧。村醫生又說。

男人說頭疼,又心焦,兒子的房子還沒蓋啊!一大早男人就披著棉襖往村診所走,他女人就在後面追著罵:一天到晚輸液,錢是風刮來的啊!咋不死啊你,死了就不疼了。

他女人是文盲,暑伏天鑽玉米地拔草,回到家連風扇都捨不得開。一個節省到極至的女人跟一個“花錢如流水”的男人是怎麼過的,可以想象——男人花錢,女人罵,急了鬧離婚。男人從沒罵過女人,氣不過就到親孃墳頭跪著,痛痛快快哭一場。家裡啥事女人都不管,吃飯,睡覺,幹活是女人的日日夜夜。男人一大早出車,自己用開水泡點幹饅頭,晚上回來喝碗中午的剩麵條或者玉米糊糊就是兩頓飯,女人連個雞蛋都捨不得給男人吃。

男人一個人來回診所了三天,就換成女人用平板車拉著他去了。他坐在一堆棉絮裡,臉色蠟黃,老了十歲一樣,眼睛卻炯炯有神,東瞅瞅西望望,想留住什麼。我見過幾次這樣的眼神。每次從他車邊過,我都要跟他打招呼:爺,去輸液啊!好多了吧?

噢。他衝我微微一笑,嘴唇乾裂。

他家的輩分高,他兒子我都該叫“叔”。

在診所裡,男人看著晶瑩剔透的藥水一滴一滴流進血管,喃喃地說: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媽個ⅹ,四十多歲的人了,咋這樣沒出息!死,到哪兒死啊!只要有一口氣,你就得***活下去。吃草根樹皮都熬過來了,日子好了想這個,作!你那仨孩子都那麼大了,該享福的日子到了,別一天沒事逑亂想!醫生回罵來,一片好心。

不提孩子倒好,一提孩子他就脆弱得像個孩子,無助,焦慮。老大雖那樣,但湊合著有個家了;老二娶媳婦是大事,房子不蓋好,一箱茅臺家幾千塊錢得泡湯,這算不了啥,關鍵是老二以後就難找了,壞名聲已經能夠出去了;老三馬上高考了,考高中是分數不夠花了八千塊錢進了那所有名的高中,考大學考上了幾年下來要花幾萬,考不上她說無論如何也得花錢讓她讀,老大老二花了那麼多錢,她也要......

他的腦子翻江倒海地疼痛,揉進這些亂七八糟更是不得了。

得趕緊治,去省醫院吧。村醫生說。

十幾年前去省醫院,是為了大兒子,這次輪到自己了。他搖搖頭,苦笑一聲:好。

他決定活下去,三個孩子的事讓他牽腸掛肚,死了也不會瞑目,安排不好三個孩子,他就不配做一個好父親。

他讓老二開著卡車,帶他去討債借錢,整整跑了五天,磨破了嘴皮,弄到了三萬塊錢。他的眼睛更亮了。

回到家,他女人把錢要了過來,說是幫放著。他乖乖交了出去。

錢差不多了,我去省醫院看看。他對媳婦說。這是床頭話。

別想!這錢是給老二蓋房子用的,老二婚事是大事!女人不假思索頂回這麼一句。

說不了怎麼回事,反正,第二天早上他就起不了床了。

過了幾天,母親買了十塊錢的雞蛋,放在他的枕邊,啥都沒說就回來了。

晚飯桌邊。母親說,德福不行了。德福就是那個男人。

母親說他的嘴幹的合都合不住,鼻孔大張,氣息很輕,像什麼在遊弋。他不會自己翻身,背都腐爛了,膿水流了一床,床單粘在他身上,揭不下來。他女人嫌髒,嫌臭,不管他,連口水都不給他喝。他也沒活下去的心勁兒了,躺在那裡等死。

其實他早死了,心死了。

晚上十點,老二開著車回來了,副駕駛座上是那個答應嫁給他的女孩。兩人不聲不響地開門,上樓,在他父親頭頂那間屋裡很大聲響地*,狂笑。

他死了。從倒床到死,一共十天整。

大兒子一路嚎著從工地上騎著腳踏車往家趕,路上載了五個跟頭。到家時,看到老二與他母親垂著頭站在床邊,沉默。老大從門口爬到父親床邊,嚎啕起來——“爸——爸——”

他的嘴合上了,牙關咬得很緊,穿壽衣時,兩個兒子跪在他身邊祈求了半天,他仍不張口。最後,兩個兒子在眾人指點下,用螺絲刀撬開了他的牙,才把一個一元的鋼幣放進他的嘴裡——去閻王殿的買路錢。

他的眼睛是張著的,瞪得很大——死不瞑目。爸,你放心走吧,別再操我們仨的心了。老大一邊說一邊用手去合他的眼,合了幾次才合上——他不瞑目,死了還不見女兒回到身邊。

女兒在那所有名的中學讀高三。他死這天,女兒剛開始高考。老二去叫她,說,爸不行了,回來吧。老二很堅決地否定了,說我要考大學了,就這三天。

他還是沒等上女兒。

兩個兒子在他女人的指揮下,披麻戴孝,一口棺材讓鄰人們抬進了墳裡。沒有嗩吶班,沒有招待親戚,農村所有辦喪事的程式都免了,那女人還是怕花錢。

他的墳緊挨他娘的,母子團聚了。

鄰居們私下裡說埋個他連埋個狗都不如。老二的名聲更不好了。

高考完,老三回來了,提個紙籃給他父親上墳燒紙,高高興興去,歡歡喜喜回,一滴眼淚都沒有。她恨父親,對她不公。

這事發生在大二暑假。

“我是德福孩子他嫂子。”母親笑眯眯 地站在人家家門口,腳踏車後座夾著一箱“可口可樂”,對著開門的高個子男人說。

那男人很狐疑地看著面前這位“不速之客”,問:“幹啥?”他沉著臉,嘴上這麼問,心裡比誰都亮堂。

“大哥,咱們進去說吧?這兒人來人往的,不好說。”母親仍滿臉堆笑。

那男人遲疑了一下,一轉身,說:“進來吧。”

母親小心地推著車子進了這家人的院子。卸下東西,母親坐在了那家的沙發上,“可口可樂”擺在了屋中最搶眼的茶几上。

“我知道你來幹啥,來了好幾個了,我說不行就不行,這婚事兒退定了!”男方果真倔強,別人說的沒錯。

等他說完,母親發話了:“大哥的心思我理解,哪個大人不為孩子著想啊!誰願意看著咱們自己的孩子往火坑裡跳,去受罪啊!話我直說了,現在擺在這兩個孩子面前的,並不是火坑!”

“咋講?”那男人眼睛一亮。

“那男孩沒了爹,這並不一定就是壞事。咱閨女過了門起碼來說沒有養老這個負擔了,這話說得有些沒人情味兒,卻是事實。另外,他爹欠的錢,當初有擔保人,債主可以向擔保人要去,不能向他兒子要。大哥,你別聽外人胡說,這孩子清清白白的,債務的事,與他無關。第三,這男孩會開車,人能幹,他爹死了,他一個人硬是撐著蓋起了房子,比哪家的都強,這能說你女婿沒本事?再說,開車是個好手藝,自己又有車,到哪兒都不愁飯吃,咱閨女跟著會受罪?”

“這個……我就是放不下心哪!”男人有些動心了。

母親不失時機,緊接著說:“大哥,爹孃一輩子為了孩子,人人都一樣,看到這種情形,確實讓人有些不放心。可是,你聽到別人咋說了沒有?咱閨女在男孩家住了那麼久……這些咱都知道。只要兩個孩子願意,咱有啥好說的?有那麼一些人,他爹一死,就等著看笑話,等著這樁婚事黃了。一退婚,外面的風言風語對咱閨女不利,對大哥你也不利啊。一些人說大哥你花了人家,吃了人家,人一死就退婚,不等於個騙子嘛——”

“誰花他錢啦!”男人急了,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我也知道大哥是正直人,再說大哥這兒過得這麼好,誰稀罕啥呀!怕就怕好事傳不出,壞事傳千里啊!咱把婚退了,正中看笑話的下懷,對咱一家人都不好。大哥,要三思啊!”……

一個月後,老二風風光光地娶回了媳婦,結婚錄影時,把母親錄了進去。那天,母親穿了件紅毛衣,很喜慶。

德福死後,眾人才知道他這一輩子究竟賺了多少錢。老二翻了他爹的帳本,算了一個晚上,才有了眉目:欠外面十二萬八千五,外面欠他一萬三千二。

眾人譁然。

有人說,德福要害死老二了。

有人說,看他老二咋整,媳婦別娶了,沒人會跟他。

還有人說,他家要敗了,德福死了連個嗩吶隊都不請,遭罪是他兒子應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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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沉思良久,對父親說,事兒沒那麼嚴重,老二的事我去管。

父親使勁用筷子敲桌子,罵道,有逞能啊你,一天你都不讓人安生!

這事我管定了!母親很堅定。

母親確實沒讓父親清靜過幾天。幾乎每天都有人登門求辦事。婆媳吵架啦、分家啦、鬧離婚啦、請說媒啦、請出主意討債啦、甚至豬呀雞呀生病了都要找母親。父親很惱火,又不好說什麼。

沒等母親去管,老二就愁眉苦臉找上門來了,揣著厚厚的帳本。

老大等於廢物,債主不可能去找他。自從德福死後,上門討債的人真是絡繹不絕,踏破了老二的門檻。他才是個二十一歲的孩子呀!

“嫂子,我可咋整呀,你看,這麼多欠條,我還到哪天才能還完啊!”老二欲哭無淚。

“別著急,老二,”母親安慰他。“有些債要還,有些你就別管了。你看看那些欠條,多少有擔保人?”

老二一張張看了,說:“只是我拉的那車沙子賒的帳,我自己寫的,兩百塊,沒有擔保人,其餘都是我爸打的,全都有。”

母親長長舒一口氣,笑了,說:“他們再向你討債,就給他們發欠條,要他們找擔保人去。”

“行嗎?”

“應該沒問題。”

債主們來了,一人領了一張欠條,當年德福的手跡。這是我爸欠的債,上面寫著擔保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你找擔保人要去吧,這債不該我還,我也沒能力還,對不起了。對每個來人,老二都反反覆覆說著相同的話。母親的主意。

小兔崽子!來人罵一聲,朝地上狠狠吐一口唾沫,走了。

母親只讀過四年小學,比父親多一年。她沒學過法律,沒學過醫,但對這些,她常能做出很高明的判斷。不管她的想法做法是否符合法律規定,無論如何,她一次次成功了。當年在法庭,她折服了所有人。那個司法所所長看重她,認她做了乾女兒,救了她一命。怎麼辯護的,母親從不對人講。

在農村,人們的法律意識很淺薄,很少打官司,也打不起官司。碰到是非,總以情理斷,這給母親了一個平臺。

“媽,你手段也太狠了點吧?人家幾萬塊錢要不回來咋辦?這可不是小數目。”我有些同情那些債主。

“狠?把你換成老二,你咋想?”母親沒回答我,卻反過來問。

把我換成了老二,我該咋辦?我還沒結婚,還沒正式開始自己的生活,一屁股債,該咋辦?我會跳河一死了之?我會逃跑?逃到哪兒?

把我換成老二,我唯一的選擇就是來找母親,她說一句我照做一步。

老二說他一輩子忘不了我母親,沒母親,他可能要光棍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