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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服於人

第三章

母親的野心很大,是與生俱來的。如果沒有野心,她就不會從那個窮山溝裡闖出來;如果沒有野心,她就不會走過一個又一個男人;如果沒有野心,她就不會撐起一個家,養活兩個孩子,供出一個大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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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過年。

我說過,過了臘月二十,年味就濃起來了。

豬肉、蔬菜、饅頭、鞭炮、麻糖、元宵、餃子、糖果,這些每家每戶過年都少不了。富裕點的還買了雞鴨魚,油炸了吃,沒了味道。農村人不會做家,除了會煮、炒豬肉,其餘的肉炸來吃,十戶有八戶這樣。誰家宰了一頭豬,晚上踏著雪大家都要去買,還得排隊。婦女們搶著要年後回孃家用的禮條,豬肋連背那塊,三五斤不等。一頭豬能割五六根禮條。剛過門的小媳婦把豬肝豬心豬肺要了,還得是連在一起,整個的,也是大年初二回孃家用,以感哺育之恩。當娘的還要把這些退回來,意思是女兒的情意娘心領了,東西貴賤就不說了。

麻糖,俗語叫“灶糖”,臘月二十三祭灶王爺的。

臘月二十三晚飯時間,家家戶戶吃手擀麵,湯湯水水一大鍋,裡面放了菠菜、蔥花。第一碗盛出來的放在灶臺上,插雙筷子,恭恭敬敬地給灶王爺吃。還要擺上一碟花生,一碟麻糖,一碟紅棗什麼的,家裡的男性便開始在燥堂前焚紙叩頭,不許女性做這些。叩完頭,一掛鞭炮點響在院子裡,“噼裡啪啦”!一個小時內,全村人都完成了這個儀式。聽著那此起彼伏的鞭炮聲,看著燥堂前燃得正旺的黃紙,還有一碟碟貢品,很容易讓人想起鬼鬼神神。

儀式一完,大家便吃麵條,吃麻糖。麻糖粘牙得很,老年人吃不了,但多少要嘗一點。灶王爺這天晚上要上天匯報情況,老百姓就用香甜的麻糖粘住他的嘴,要他只講好話。真應了那句“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跟凡人一樣,神也知道什麼叫礙於情面。

臘月二十八,貼對聯。

舊的對聯撕去,新的用漿糊貼上來。滿院子映著紅紙黑字、彩色門神畫,喜慶得很。這時候,母親忙著拌餃子餡,父親就帶我和弟弟貼對聯。餃子餡兒往往拌一大盆,吃到大年初五,餡兒都酸了,人的胃也吃酸了。

頭頓餃子吃在大年三十晚,第一碗仍給灶王爺吃——再一次焚紙叩頭。別人家包的是“珍珠餃子”,小得可愛,我們家包得是“包子餃子”,皮兒厚而大,幾個一大碗。誰有功夫在那兒繡花一樣包啊!母親說。

她總是忙,覺得來不及,一年到頭“沒功夫”。

除夕夜,農村人信“坐福”,就是坐著不睡。說是誰坐得久誰就有福氣。北方的冬天是帶著雪和風來的,村裡家家沒暖氣,圍著煤爐子取暖。坐一整夜,人不凍傻也凍僵了。

母親不信這個,吃過飯看會兒電視就趕我們上床睡覺。

睡覺去!不準給我熬夜,熬得人都變笨了。母親說著,拔掉了電視插頭。不管你有多憤怒,電視也別想再看。

大年三十晚上,我躺在涼冰冰的被窩裡,抱個裝了開水的玻璃瓶,閉著眼聽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十二點了。年年如此。

迷迷糊糊醒來,新的一年就到了,枕邊放著一張嶄新的十元錢——父親放的。我都二十一歲了,父親仍這樣做。在他眼裡,我永遠是個孩子。

一大早,母親就燒香。

媽,我來磕幾個頭。我站在母親面前,鄭重其事的說。

母親眼裡泛著喜悅與感動,有些不知所措。我再給你拿張報紙墊著。她說。

母親帶上門出去了。

我直直地站在屋子正中央,面前幾根燃著的香,兩根同樣燃著的紅蠟,一堆燒得正旺的紙。我慢慢屈下膝蓋,跪在墊了報紙的水泥地上。

忘了自己準備好的心願,深深磕了一個頭,仍想不起來。

我撲在地上,頭埋在膝蓋上,緊閉者眼睛,過了許久,心裡有了一句話:“觀音菩薩,保佑我爸媽早點享上清福吧。”

心裡念了三次,磕了三個響頭。二零零五年的大年初一,我克服了對香火的恐懼。

大年初一,垃圾不掃出門。香灰紙灰堆在牆角,黑糊糊一塊。中午的團員飯由家裡的男人做,女人圍著灶臺轉了一年,放一天假。通常,這天的午飯父親一個人做,為了省事,就拌幾個冷盤,蒸幾塊炸好的肉丸子,熱幾個饅頭,一頓飯就好了。母親難得一天清閒,燒完香就鑽到街上的女人堆裡了。中午回來,前腳一跨進門,就扯開嗓門:“飯好了沒?”

“好了!”父親滿口自信。

菜擺在飯桌上,開了一瓶白酒,四個人,一人一小杯,各自幹了。飯桌上話不多,說的盡是父親做的菜難以下嚥之類。母親卻笑眯眯的,吃得挺香,喝得半醉。

母親已是過五十的人了。如今,父親為她做一丁點事都會讓她很滿足。

華兒,以後咱們老了,你就在家給我做飯洗衣服,我出去收破爛兒掙錢養你,天天給你買肉吃。

母親說,父親跟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心軟了。父親知道疼她了。歲月和父親對她的熱情慢慢磨掉了她的野心,也許有一天,她會原諒父親。我是這麼想的。

母親的野心很大,是與生俱來的。如果沒有野心,她就不會從那個窮山溝裡闖出來;如果沒有野心,她就不會走過一個又一個男人;如果沒有野心,她就不會撐起一個家,養活兩個孩子,供出一個大學生……

上世紀五十年代,母親出生在四川省最窮的一個縣,出生地是那裡最窮的一個山溝,在那裡,男婚女嫁都由父母包辦,到了新婚夜才知道對方什麼樣子。命斷山崖的年輕人一個接一個,沒人收屍,任狼、狗扒了啃掉。地方窮,人也窮,沒辦法節育,孩子不斷地懷上,女人爬山路,搬石頭,背稻子,一切重活幹盡仍弄不下胎,便無奈地生下,養著。山溝小,每家都窮,門檻上擠著一群大大小小吊著鼻涕的孩子。生下一個,想送出去都沒地方送。少一個好一個,孩子生死都是命。

母親姊妹三個,一哥一姐,她最小。姥姥家算是孩子最少的人家了。母親說,姥姥間或吃一種草藥,避孕打胎的,藥吃下去人就大出血,折騰得死去活來。母親小時侯住的是石頭砌成的房子,四面牆透光,不隔風不擋雨,連山洞都不如。全家五口擠在一張床上,只有一條露著團團絮絮的被子。姥爺在母親八歲時死了,床上只剩四個人,鬆散了一些。床頭永遠放著一個大圓木桶,當廁所用。全家人都在那兒方便,桶滿了,幾個孩子就抬出去將糞便倒掉,再放回原位。直到我弟弟一歲了,父親陪母親回四川老家,這種境況仍沒改變。

若不是免費讀小學,母親這輩子恐怕就完了。那四年小學對母親的啟發很大,也對她以後的生活起到了很關鍵的作用。

在學校裡,母親學會了唱歌、跳舞、寫字,講衛生——用食鹽刷牙。提起讀書的日子,母親總是很憧憬的樣子。

我們那女老師可好了,什麼都教我們。她讓我領大家唱歌,到鄉里參加比賽,還說我將來完全可以讀大學,當個歌唱家。母親告訴我說。

也許,母親的自信就是在那時奠定了基礎。

那次,母親她們要去鄉里參加歌唱比賽,她跟姥姥說要給她做雙新布鞋,外婆答應了。平日裡,母親沒穿過鞋,總是打赤腳,放了學要上山採草藥、採蘑菇,拿到集市上賣了錢買鉛筆作業本。母親說從五歲起她就知道賺錢了。這麼多年來,她正是用天生的商業頭腦致富我們這個家的。

第二天就要比賽了。這天晚上,母親問姥姥鞋子做好了沒有。姥姥正在氣頭上——村裡的會計一心想佔這個寡婦的便宜,她不幹,會計惱了,就不給她計工分。家裡三個孩子還小,一家人的命就指望她那幾個工分了——她拽起母親的頭髮就往牆上撞,牆是石頭砌的,一頭撞上去就是一個大包。母親大叫著求饒,姥姥不休,一邊罵著“我要你給我唸書,撞死你!”一邊又把女兒往被子裡捂,母親差點被捂死在那床破棉絮裡。

饑荒的年代,到處是貧窮、憤怒。窮困讓人喪失了理智,喪失了感情,喪失了良知。母女之間,兄弟姐妹之間,除了那令人絕望的食慾外,一無所有。到處都在演繹悲劇,到處都在揮灑殘暴。姥姥打母親的時候,不一定僅僅出於對母親的討厭。更多的是恨,我想。她把母親假想成了自己的丈夫或是那個會計。她恨丈夫,他什麼都不管,一撒手走了,留下年輕的寡婦拉扯三個無能的孩子,房子連個鎖都沒有,木板門隔開了狗狼隔不了惡人。她恨那個會計,居心不良,生就一副狼狗樣,見了女人就露相。她這樣恨著,無奈而絕望,把所有的氣全洩在了母親身上。

打累了,罵夠了,姥姥才住手。母親昏了好長時間才慢慢清醒,醒來記起的第一件事就是第二天的比賽——這個執著的人啊!她不顧疼痛,找來了破布、針線,擦亮了油燈,坐在下面,一針一線地縫了一個晚上,一雙鞋做成了。第二天,一夜未睡的母親穿著自己做的鞋子去參加了歌唱比賽。

那年,母親十歲。

從做第一雙鞋起,母親做鞋的本事就練就成了。來到我們這個村子,母親是做鞋做得最好的女人。很多婦女來到家裡向母親討鞋樣,母親都會細心地在紙上剪下,遞給人家。父親穿母親做的鞋穿了十幾年,穿了幾十雙,如今,對當年母親給他做的布鞋,他仍很懷念。但母親眼力不行了,手勁也不行了,不能再做了。我跟弟弟也是從小穿布鞋,直到初中畢業。“千層底”穿起來柔軟舒適又吸腳汗,是最有益於人身健康的鞋子。

母親十二歲那年就徹底地告別了學校,原因是結婚。

不敢想象,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竟會與這個詞糾纏上!這是發生在上世紀中葉窮困山溝裡的事實,或許,那時,整個中國的貧困地區都在重複這種悲劇。

姥姥不肯再養母親了,私下裡將母親訂婚,男方比她大十歲。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姥姥打發的不是我的大姨——母親的姐姐,而是她。對此,母親不願解釋。總之,這就是命。一天,一幫山窩裡的男人漢拿著草繩浩浩蕩蕩地闖進了學校,女老師面色大變,停止講課,瘦弱的身體堵在門口,問:你們要幹什麼?

幹什麼?找人!來人輕輕一推,女老師就踉蹌著倒在了地上。

母親一看那些人的眼神就知道大禍臨頭了,抓起書就翻了窗戶,撒腿就向外逃。幾個男人甩著繩子,堵上去,捉兔子一樣把他捉住了。她掙扎,撕咬,踢打,無濟於事。他們把她“搶”走了。被搶出校門的那一刻,她回過頭,一眼看穿了女老師憐憫而憤怒的眼神,那眼神深深地印進了她的腦子裡,在此後的日子裡,給了她生的希望。

母親被搶走的當天晚上,一個青年男子跳崖了。人們問都沒問什麼,誰都知道年輕人不為了愛不會去尋死。母親不認識那男的,但隱約覺得自己跟他有著共同的憂傷。

母親說:我這輩子的坎坎坷可比電視上演得還複雜。你以後一定得幫我寫下來。

我說我記下了。

母親便一邊做著針線,一邊跟我講她的點點滴滴。她的聲音很好聽,清脆,不含雜質,能唱很高的音。高興時,母親總是唱歌給我們聽,我小時侯會唱的歌都是她教的,一支支電影插曲。

後來呢?你是怎樣逃出來的?我問。

母親嘆了一口氣,怔怔地說:後來啊……

母親只說她爬到樹上躲了一夜,第二天逃出了山。即便不說,我也能想象那需要多大的膽量與勇氣。母親跑了,除了身上那件舊衣服,她一無所有。對那個生她養她的地方,她沒有絲毫留戀。理想破滅了,夢一般支離破碎,為了生存,為了希望,為了主宰自己的命運,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勇敢無畏地從山窩裡走了出來。那裡,曾是祖祖輩輩的整個世界。

母親啥苦都能受,從小在山上覓食,採草藥野果,抓黃鱔泥鰍,樣樣精通。飢餓的日子裡,姥姥在山崖上的空墓穴裡發現了一種石頭,瑩白瑩白,她刨回去,搗碎,做成饃餅吃了,大人孩子都沒事。母親說,那時因為姥姥信神,常燒香,神便在危急時就人一命。

人常言: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窮人的孩子,過早擔起了餬口養家的責任。這點,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母親永遠覺得自己活得很窩囊。

跟母親講話,我變得越發小心翼翼,惟恐觸到了哪根“導火線”。不敢提從前,對以前,母親抓住了就不放,同樣的話,從她嘴裡吐出了第一百次,第一千次,她依然要講。別人不敢阻止,動輒她就發脾氣,急了罵人。她的情緒永遠不穩定,易衝動。我們全家都怕她。

這天,我忙著給她織件毛衣,舊毛衣拆了洗了,再織。過幾天就過年了,爭取年前織完。母親一個人在洗衣服,洗衣機已經轉了一個多鐘頭了。

我搬了小凳子坐在走廊裡,有點太陽,母親站在院子裡。

母親走上來,拿過毛衣,翻了幾下,說:“這錢是越來越不好賺了。老子到了這把年紀還得穿舊毛衣啊!在農村,家家都賺不到錢,也不知道錢都鑽到哪個男人的褲襠裡啦!”

母親這些天脾氣越來越壞了,講髒話不分場合,不分物件。

聽到這些話,我直覺得不舒服,一口駁了回去:“媽!你咋老罵人呢!農村人賺不到錢又咋啦?沒文化不就是窮點辛苦點嘛,日子還不是一樣過!”

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來了。“沒文化”——說出這三個字的一剎那,我就意識到了自己該犯下如何嚴重的錯誤。我觸到了母親最脆弱的那根神經!

她今天饒不了我!

“啥?你說啥?嫌我沒文化?好哇——不得了啦你!老子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背在背上養大,你缺心眼,壞良心啊你!瞧不起老子是不是——”

“沒有!我沒說你沒文化!”

只一兩句,兩個火暴的人便交上了火。

“當年老子不是沒讀幾天書嘛!你讀上了大學有啥了不起,還不是花老子的錢!我要是讀得了書,絕對比你強!”

如果說我的聰明是她培養的,那麼,我的火暴脾氣也是她的功勞。

“讀不了書你怎麼不自學啊!”不管三七二十一,我頂一句是一句。

“自學?你龜兒子別去學校了,回家給我自學!”

“回家?”我“哼”了一聲。母親現在這個樣子,只會讓我鄙視,跟當年一樣。印象中,二十歲以前,我從沒想象過母親慈愛起來會是什麼樣子。那時侯,我每天祈求的,是母親成一個大字不識,做做飯,嘮嘮家常的女人,跟其他女人一樣。她的不同,使幼小的我受到太多創傷,永遠無法彌補。

當年,我恨她。

如今,當我開始慢慢解讀她的時候,同情她。對她的愛,永遠抵消不了恨。愛她,是因為她開始專注地愛我了。

“你這個樣子,誰都會被氣出家門!“我又補充一句。

“有本事,滾出去!”母親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大門口,指頭很僵硬。

我看了她一眼,我的目光裡充滿了蔑視。

母親也在瞪我,眼神都在詛咒,臉上的肌肉凝固了一樣。這是她一貫兇狠的表情。

“鐵石心腸!”我心裡這麼想。

我暈乎乎地衝進屋,一把將毛線團扔到床角。我以為自己夠堅強了,不會哭。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哭,淚還沒幹。也許,在同齡人中,沒人比我哭的更多。我一生下來就在哭,童年時哭,少年時哭,過了二十歲還得哭——因為母親,因為我的家。我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一開始就哭著在拒絕。沒人懂得我的語言。

我一看到桌上那只旅行袋淚就來了,一股一股向外湧,淹沒了我的頭腦。我哽咽著,儘量不發出聲。母親的罵聲似乎很遠,很飄渺——我的耳朵裡,有火車的聲音。

該走了,夥計。

那只旅行袋陪我坐火車走了上萬里路,現在,在我眼裡,它才是最理解我的。我抓起它,抱在胸前,頭埋在上面,左右兩下,把淚擦了。深吸一口氣,對自己說:“走吧,不能再回來了,不能再回來了!”

我踢開門,“大搖大擺”出去了,沒人阻攔。我是多希望有人攔下我,讓我痛痛快快哭一場啊!幾分鐘前,一切還是好好的;幾分鐘後,我就哭著走了。只知道走,來不及弄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出了門,我才發現自己多麼無助與沮喪。

這是我第三次“滾出去”了。原因都是與母親吵架。

第一次發生在十歲那年,夏天清朗的夜裡,我一個人跑到村子東頭的大河邊,躲在幾個大石頭中間,抱著一個石頭嚶嚶地哭了,哭著哭著就睡著了。直到看井的男人起夜,搖搖擺擺站在河邊,衝著深深的水撒尿,我才醒了。我瞪著眼睛,盯著他那叉開的雙腿和護在腿間的兩隻胳膊,心裡毫無怕意。那人一邊吹口哨,一邊把那條細細的水柱甩得老高。那一刻,我看得入神了,想走出去,走近他。如果我真的走出去了,受到驚嚇的肯定不是我。

每年夏天那條河裡的水鬼都要拉一個人替命,自己投胎。在那裡洗澡的男人多,總是洗著洗著人就少了一個。村裡人都神神秘秘地這麼說。

夏天的夜很清朗,很寧靜,月亮很圓,滿天繁星。河面有五十多米寬,水很深,在月光下呈暗藍色,平靜的水面淡淡地漾著波暈。河岸上長著參差不齊的楊柳,灑下深黛的長影,拋向水面,遠處的瓦房,有一個角在樹叢中,若隱若現。我聽到,隱隱約約地,誰家的狗叫了兩聲。

我屈著膝蓋,坐在石頭中間,月亮就在頭頂。我望著幾米遠處的河水,如遊在夢中。

“克——克——”“克——克——”

有人喊我!

聲音越來越近了,是父親!

“我在這兒!”我喊著,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向路上跑去。

我忘了自己是賭氣出來的,也忘了當時已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一口氣跑到父親身邊,“吭哧”“吭哧”地喘起來。父親深深看了我一眼,提起兩條胳膊就把我甩在了肩上。我的胳膊又細又軟,父親的肩又寬又結實。

那次父親把我馱了回去。

第二次乾脆就是想尋死了。那時我讀高二。我坐車到城裡,一邊哭一邊走,走在自行車道上,沒人理我。城裡人的臉上都一色地刻著冷漠。我擋住了他們的路,有的繞道走了,有的罵句“瘋子”!還故意撞我一下;有的衝撇撇嘴角,一副輕蔑的神情……

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回家的,記憶最深的就是城裡人那副令人惡心的嘴臉。在他們瞧不起我的同時,我也在深深地厭惡著他們。

班車在鄉村路上飛快地跑著。我把臉貼在車窗冰涼的玻璃上,望著外面一排排急速後退的光禿禿的白楊,和望不到邊的平整的麥田,心中有種快感,同時,還有種濃重的憂愁。

我要去哪裡?我要去哪裡?我要去哪裡?

從小,我就想有個屬於自己的家。父母之間沒有愛,沒有溫暖,那個家從來都籠罩著黑暗。我害怕回那個家。我不得不回那個家。我別無選擇。

車子進了那個喧鬧的市區。我閉上眼睛,耳朵邊各種音調的喇叭聲卻怎麼也趕不走。讓我安靜一會兒吧!

我下了車。候車室人來人往,嘈雜的很。年輕的姑娘挽著年輕的大男孩,女的穿的時髦,化了彩妝,男的穿著牛仔褲,旅遊鞋,又帥又酷。

在光線最暗的一個角落裡,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長椅上,誰留下了一團黑乎乎的口香糖,看樣子有些時日了。

快過年了,車站很是忙碌。情侶們、夫妻們、老伴兒們,成雙成對,來來往往。陪伴我的,是比我更沉默的一個旅行包。

我拿出手機,寫下一條一條簡訊,又一個一個地刪除。在我蜷縮在汽車站的長椅上時,他在哪裡?曾經那麼多的山盟海誓,甜言蜜語,多麼美麗,故事裡的童話一樣。此時此刻,他在哪裡?

毫不怨他。我不願使他捲入我這個複雜的家庭,不願對他提及我以前的生活。兩種生活,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

他總是問我,你為什麼不與我分享你的從前?

我無言以對,無言以對。

似乎,我的痛楚與快樂上整個兒的,像一個湯圓,一口就吞下去了,箇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對他,一個缺口我都不願打,一個小口就會使裡面的餡兒全部都流出來——一切都暴露了。

我是不是很孤僻。我問自己。

一個個問題撞擊著我的腦子……

“剋剋!”誰在叫我。

我回過神來,見一個昔日的高中同學笑眯眯地向我走來。

“剋剋,你在這兒幹啥?剛下車?”他問。

“噢……對啊。剛下車,好累。”我有氣無力地衝他一笑,一句一個謊言。

他沒坐下,可能看到了那團黑乎乎的口香糖。

“你在等人吧?”他問。

我向前探了一下身子,不冷不熱地回答:“是啊,等人接,我媽。”

他留下句“保重”就走了,走了十幾米遠我才看見一個靚麗的女孩滿臉嗔怒地站在那兒,等他。那會兒,我覺得自己很勝利,所以得意地笑了。

陷入孤獨無助中的人,變得很壞。

他走後,我開始無聊地咀嚼剛才我們的對話。我猛然醒悟:為什麼說媽要來接我?我不是在恨她嗎?為什麼脫口而出的是她而不是其他人?

我的心漸漸軟了:母親明顯老了,皺紋、白髮一打把,身體也不行了,肩肘炎一直拖著沒去醫,她心疼花錢,錢都用來供我讀書了。母親這一輩子,摸爬滾打,啥日子都熬過來了,到了五十多歲還沒享成清福,發點牢騷也不該嗎?無論她怎樣兇,怎樣罵,到頭來還不是為了我們姐弟倆……

母親把我找到了。一臉焦急、無奈、痛苦——無法形容的表情。她站在我面前。

我還是故意賭氣——不輕易屈服。一見到她,我就準備站起來離開。試了一下,才發現腿腳都凍麻木了,站不起來。“剋剋。”母親蹲在我面前,我把頭扭在一邊。她沒發火,聲音變得很溫柔:“剋剋,回家吧。是媽不對,媽給你賠不是。有時候你也得體諒媽一下,媽年紀大了,心裡替你們姐弟倆著急,你們一天不安置下來,我這心就一天到晚老懸著。媽沒能力了,賺不來錢,心裡就窩火,老想跟人吵一架。你要多體諒體諒媽,媽再怎麼樣也是為了你們啊!剋剋,你性子太烈了,跟媽一個樣,以後要改。性子烈的女人日子不好過。媽真為你擔心啊!以後為人處世,你一定要多忍讓,不要動輒發火,跟媽一樣。”

“來,媽給你搓搓腿,一會兒帶你吃東西去,啊?”母親說著,就伸出手要給我揉凍得麻木了的雙腿。

“不。折我壽。”我輕輕地說。

母親向我屈服了。真的屈服了?還是我自己在安慰自己?她跟我說話的時候像在哄一個孩子——她不會屈服的。她在哄自己賭氣的孩子。

我性子很烈,跟媽一樣。

偷偷找人算了命,算命的說,你命裡只服人不服於人。

這話有一定道理。

從小到大,最令我感到膽怯的人就是母親,她罵我、打我,我也只是嚎一場,嘴裡求饒,心裡從不認錯。

我比弟弟大兩歲,許多事情,我比弟弟想得更多,所以,記憶得也特別深刻。有段日子,我成心打攪母親,前後屁股跟著她,使她不能全身心投入她認為的那種幸福。那段日子,母親恨透了我,只想幹掉我。

無論如何,她是我的母親。

不管我有多倔強,多可惡,她還是一天天煎熬著把我養大。

母親從來不讓人給我看手相算命,卻給弟弟算。

十根指頭,沒一根指紋成圓形狀。這是我的手。農村人認為,十個指頭肚上的圓圈個數越多,人越有福氣。我一個都沒有。

他們胡說!指紋沒一個是圓圈的人不是一般的人。母親的解釋跟別人不一樣。

鄰村一個女人,手紋跟我一樣,沒一個圓圈,一輩子很風光,人們說她不是凡人。

我巴不得別人給我算命。我想知道自己的未來,哪怕幾年後的情形。讀小學時,這個願望異常強烈。

母親命令我說,不準別人給你算卦!林家沒一個好人,讓他們知道了會把你害了!

我站在身材顯得很高大的母親面前,心驚膽戰地點了點頭。我不記得那個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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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沒一個好人。

不能這麼說。父親不壞,我跟弟弟——父親的兩個孩子,也不壞。

在農村,婆媳不和,拌嘴打架的,並不少,但一般都是婆婆鬼撞見了惡媳婦。在林家,媳婦鬼撞見了惡婆婆。

生活中總少不了這樣一些人:欺軟怕硬。受欺的人,第一忍了,便很容易遭第二次。別人認為忍氣吞聲的是傻子。一句話講得好:人活一口氣。真能體會到這句話精髓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母親剛過門時,一個同村的女人當著面叫她“蠻子”,母親操著軟軟的川音響亮地回了句:“蠻子操你啦!”只一句話,母親就在林家的門前站穩了腳。那女人挨了罵,再不敢叫母親“蠻子”了。

只准看別人的優點,不準看別人的缺點;只准別人對不起自己,不準自己對不起別人。母親訂的家訓。

有一天,這個被我一個老師知道了,他用巴掌重重地拍著桌子,痛心疾首地教育我:你媽說的這些根本就是有問題的,在現代社會中,揣著這個信條,你根本活不下去!什麼亂七八糟“不準”、“不準”啊!

如果他不是老師,我當場就會把椅子砸到那個腦袋上。

現代社會,現代人。一天到晚,人們在講商品經濟,講機會成本。人,逐漸淪為了商品,沒有信條可揣。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享受著現代社會的種種優越的時候,理直氣壯的批判我的母親!

我的性格註定自己永遠不聽話,對母親的話,不會遵守。到了今天,當我感受到生活的壓力時,才恍然大悟:母親的話是送給女兒的多好的一份禮物!

母親訂的家訓,自己一定要做榜樣。

父親說,你媽是傻子!我說,你是傻子!

母親說,你爸是純粹的傻瓜!我就說,你是純粹的傻瓜!

他們都不傻,都把對方看成了傻子。

家裡有個傻子,是我。罵了爹又罵娘。

母親總在積德。只要她能做到的都盡力去做,不管父親怎樣罵得雞犬不寧。有個叫花子老人,每年村裡唱大戲的時候,他都會端了碗,討到我家門口。農村唱大戲,家家戶戶要招待親戚朋友,做很多好吃的。這時,母親就會用自家的碗,肉、菜盛一大碗,又拿出兩個饅頭,叫我端出去,送給老人吃。母親說,大爺,進家吃吧。那老人搖搖頭,說,你男人見了要跟你生氣,我出去吃。老人把菜倒在自己碗裡,前謝萬謝地離開了。

印象中,那老人留了山羊鬍子,面相慈祥,衣服打了補丁,卻不邋遢。說話走路都不像叫花子。這幾年,不知道老人雲遊到何方了。

媽,你為啥總說要積德?我問。

為你們。母親回答。

我不相信,也不否認。有一些懷疑。母親積德有她自己的理由,不僅僅為了我們。有些原因,在她心裡柔軟處,她不願說出口。母親也是凡人,沒有太高尚的風格。像菩薩,只想著怎樣普渡眾生,我想,母親不是這樣的人。

母親從小就沒有喪失過追求幸福生活的希望。

無論怎樣,好死不如賴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