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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沸沸揚揚

母親打聽到山東在四川東部,就一直朝東走。從十二歲走到三十歲,直走到我父親這裡,她都沒到達山東。逃亡在外的人,身上無一文錢,首先要解決的就是吃飯問題。填不飽肚子,人便沒力氣走路。我不敢想象一個從山溝裡走出來的小女孩是怎樣混跡於異地他鄉的。母親沒睡過街頭,沒要過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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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數了數手指上的凍瘡——一共九個。第一次生這麼多凍瘡。天氣太冷,常下雪,白天無聊,晚上失眠,我就織毛衣。母親不停喊胳膊疼,想穿一件厚點的毛衣,我就用兩股線,買了最細的織針,織出來,一件頂兩件半。

“媽,我晚上老睡不著。”我跟母親閒聊。

“咋啦?”母親馬上緊張起來,過來端起我的臉左看右看。

她的動作使我很尷尬。我歪歪脖子,說:“哎呀,沒事,隨便說說。”

“是不是因為柯?”

母親很直接。

我立馬不安起來,織針戳進了爛了皮的指頭肚裡,一陣尖銳的痛。

“沒……沒有。”我吞吞吐吐,竭力掩飾內心的狼狽。

“你倆咋啦?啥事千萬別瞞我。”

“沒事,真沒事。”

“我看有事,這次回來你跟以前不一樣。以前整天嘰嘰喳喳的,這次回來就抱著毛衣織,一句話都沒。”

“織毛衣時說話就織不好,不能專心。我趕在走前給你織完。”

“反正,我還是放不下心。你們相處這麼久了,你也沒去過他家一回,他不讓你去?”

“不是。”

“那你咋不去?該讓他家人知道你們的事。”

“是我自己不想去。”

“不會吧?是他不讓去吧?”

“真的是我自己不想去。”

“咱兩家就是門不當戶不對,真怕以後你過了門在那邊受氣。人家是城裡人,又有錢有勢,咱們啥也沒,就怕這家人勢利眼哪!”

“啥年代了,還講門當戶對。城裡人有啥了不起,往上數三輩兒不還是農民。農民有啥不好,我就喜歡農民。以後我老了,回來種地。”

“話是這麼說。人難做啊!誰叫你爹孃沒本事呢!”

“別說了。你們也盡力了。”

每次男友來,母親都盡心盡力,惟恐有絲毫怠慢之處。我誤解她了,之前,總以為她是在恭維,揣著幾分對城裡人敬畏的慣性心理,顯示自己的卑微。我錯了。

母親為了成全我的愛情。這份愛情,母親似乎比我還珍惜。她那樣認真,專注,使我不敢告訴她一丁點令人喪氣的事。

對男友,我也是認真的。一生中,茫茫人海,認識一個人多難;交一個朋友多難;產生愛情又有多艱辛!一旦遇上了,就是緣分,老天的安排。

人,要成全你自己。

這句話是在電影《霸王別姬》中聽到的。師傅把小徒弟往死裡打,一邊打一邊說這句話。至今,我都悟不出它的真正意義,但隱隱感到一種神秘的力量,無法抗拒。每當遇到解不開的難題時,我都會默默唸叨這句話,對自己說:“要成全你自己。”有幾分堅強,又有幾分悲壯。

我與柯,無論受到何種阻力,都要成全我們自己,成全我們這份尚未開放的愛情。

愛情這條路,怎麼會這麼難走?

這次回來,火車延時了,到終點站鄭州已是晚上八點。

出站口,人群湧動,每張臉上都刻著一樣的表情:焦急、期待、激動。一看到父親擁抱兒女的動作,我就趕緊躲開目光,鼻子裡酸溜溜的,家離火車站上百里路,父母不會來。但我知道,他們在家給我鋪好了床,玻璃瓶裝了開水,捂在被窩裡。他們坐在床上,會一直等我回家。

男友與我一起回來,他事先給家裡打了電話說不讓接。我心裡明白為什麼。男友的解釋是家人不讓在大學談戀愛,怕影響學習。我嘀咕一句:都到結婚年齡了,還跟個孩子一樣聽話。

我真的很無奈。

站在火車站的廣場上,陣陣寒意襲來,使人不禁連連哆嗦,牙齒打顫。看看腳邊的大包小包,想哭。喧鬧的人群令我眩暈。清清乾燥的嗓子,我扯開了喉嚨衝著他的喉嚨喊:“我今晚回不去了,沒車了!”

“咱們去對面長途汽車站看一下行不?”他盯著我,認真地說。

我強忍淚,咽了一口唾沫,說:“太晚了,長途汽車不安全!”

“你有同學在這兒沒?打電話聯絡一下吧?”

見他這副模樣,我渾身血管都崩潰了,血一下衝到頭頂,不顧一切地吼起來:“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趕快滾回家去吧!你他媽把我當什麼人啦?把我看成婊子,還是狗娘養的——”

他上前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我淚如泉湧,呼吸緊促,心想:不要面子了!不要面子了!

我使勁扳開他的手,抹一把淚,把他看得清楚些了:“滾啊你!狼心狗肺!你不是人!沒種,沒種別討老婆!辛辛苦苦在一起一年多了,我得到的是啥啊!我瞎了眼——”

又是哭,又是吼,折騰得我幾乎虛脫。我無力地蹲在地上,頭埋在膝蓋裡盡情地痛哭。太多的委屈憋在心裡,久了便承受不了,總要找辦法發洩一下。

不要面子了。不管別人用怎樣的眼光看我,我都不介意。我為什麼還要繼續掩飾下去。

等我哭夠了,他伸出手,想扶我起來,被我一巴掌掄開了:“別碰我!現在就分手!”

“別鬧了,別鬧了。”

“是誰在鬧啊?誰在演戲啊?拍著你的良心說話,你他媽到底算不算個男人!”

“你脾氣太暴了。”

“我脾氣暴?換個女孩試試行不?看誰受得了!”

“別說了!別說了!跟你說過多少次,我在那個家快壓抑死了!那根本不是個家!我不會跟你分手,你休想擺脫我!走,跟我回去!”

他說完,抓起我的包,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時反應不過來,腦子裡嗡嗡一片……

門開了。

“姨——”他叫了聲,隨後說:“這是剋剋。”

我站在他身後,被健壯的身體遮擋得跟藏起來一樣。他進了門,一閃,我被完全暴露出來了。

一個個頭很高的女人,五十歲左右,保養得像四十歲。我仰著頭看她,她堵在門口,俯視我。我們目光相遇的一剎那,她的臉就拉長了。怪自己太敏感,心裡很容易被刺傷。

“阿姨——”我咬了咬嘴唇,咽了一口氣。若不是沒辦法,我會拎著包轉身就走。

“嗯。”她從鼻孔裡噴出這個字。

我胸口被什麼堵住了似的,悶得透不過氣,只有張著嘴小心地呼吸。

進了屋,換了鞋子。男友的姨媽走回沙發前,坐下織毛衣,大腿翹在二腿上,腳尖指著對面的我。我故作鎮靜地坐在一個單人沙發上,有種打人的衝動。

“剋剋,來洗個臉吧。”男友走到我跟前,低聲說。

我站起身,跟他進了洗手間。

一捧冰涼刺骨的水潑在臉上,我咬著牙說:“你姨很不高興。”

“嗯。”他把臉埋進水盆裡,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傻瓜!那是冷水啊!”

我心裡一陣痙攣……

整個晚上,他家人跟我沒一句交流。我坐在那個沙發上,死死盯著電視,感受著他姨媽時不時瞟來的那種目光,大口大口地咽著淚,撐了兩個多小時。為了他,這個時候,我能做的,只有忍耐。

該睡覺了。我脫了外套,扯過鬆軟的被子,搭在身上,一點睡意都沒有。被子裡散發出來的清香使我很不習慣。在家裡,所有的被子都只有一種味道:太陽的味道。

手機響了。我拿過來一看,是一條簡訊,他發來的:“實在對不起。我忍不住淚水。”

我嘆了口氣,把手機關掉了。

夜,很黑暗,籠罩著我,淹沒著我。躺在那裡,我努力蜷著身子,膀胱裡裝滿了水,鼓得要爆炸。我失眠了,怎麼也睡不著,盼著天亮,心裡只有一個想法——上廁所。

第二天一大早,我離開了。他執意送我到汽車站,我沒說話,一路拎著包瘋跑,他在後面追,一邊追一邊喊:“剋剋,你咋了?”他以為我瘋了。

我一口氣衝進開著大門的醫院門診室,三拐兩拐找對了地方。幾分鐘後,我緩緩地走出來了,看到門前的他目光驚恐。

“剋剋,你咋啦?”他小心地問,很不安的樣子。

我咧咧嘴,說:“沒事。我去上廁所了。”

“噢——”他長長舒了一口氣,笑了,如釋重負,沒發現我怨恨地斜了他一眼。

“一點都不知道心疼人!”我在心裡抱怨。

一路上,他幾次試圖摟我的肩,都被我甩開了。之後,他就自動放棄了。直到我坐上車、他離開,我們都沒再說一句話。

我很累,很想早點回家。

他不停地發來簡訊:“剋剋,對不起,我想不到事情會這樣。”、“剋剋,昨晚,我真想和他們拼了!”、“剋剋,別喪失希望,別放棄,我們一定會有一個家,一定會過得比他們好!”……

我不知該說什麼,心裡很苦。想罵人,不知該罵誰;想打人,更不知該打誰。不怪他,完全不怪他。愛情是我們倆的,別人搶不走。現在,他不敢反抗,不敢撕破臉皮,自由他的理由。怪誰呢?自作自受。為此,我哭過、鬧過,但無論怎樣,都拗不過殘酷的現實。他家人看不起我,阻止我們,他卻離不開我。這件事我永遠不會告訴媽。

一年前的國慶節,柯獨自騎單車去登峨眉山,從山腳爬到山頂,從白天爬到第二天黎明,整整爬了二十個小時。在山頂,他給我打了個電話。在那頭,他很靜地說:“剋剋,我在峨眉山頂,走前給你發了封郵件。還有,幾天後你會收到一點驚喜。”

我驚訝得不知所措。掛了電話,我衝進了機房,開啟電腦,直接開了電子郵箱,裡面果真有封九月三十號晚上十一點發來的郵件。

信很長,有兩三千字。他娓娓地向我講述了他不為人知的身世。結尾一句是:剋剋,我很信任你,才把這些告訴你。

十月八號正式上課。課間,班委給我一封信,說句:“好大好漂亮的信封!”我接過一看,信封上是一尊大佛,彩色的,頂端四個印刷字:“樂山大佛。”我努力剋制著內心的激動,知道這是誰寄來的。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從裡面抽出半張普通的紙,顯然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留著一行字——剋剋,你好,我在樂山大佛頭頂。柯。他的字很端正,很有力。

之後,我們就戀愛了。同學們都說我們很浪漫。

柯跟我一樣,出生在鄉下,只不過他那裡比我們這兒更窮。在那裡,他與父母一起生活了七年。他常對我說,他所有的記憶都在七歲之前,七歲之後,他什麼都不記得。我想,是他不願意去記憶。

柯的母親姊妹五個,她排行老二。當年,兄妹多,家窮,為了供老大(收養柯的大姨媽)讀書,她一天沒踏進校門,從小在家做家務,幫忙照顧弟妹。到了婚齡,別人一打聽,知道這女孩勤勞、能幹又賢惠,順順當當就成了親。婚後,生了兩個兒子,一個是柯,一個是柯的哥哥。柯出生時,他大姨已嫁往城裡,生有一個女孩,因為計劃生育政策落實了,她不敢生二胎。但她想要個男孩。

妹,把你二孩兒給我養吧。你為了我沒讀一天書,我幫你養個孩子,算是報答你對姐的恩情。城裡生活條件比鄉下好,孩子在那兒會受到更好的教育。將來,孩子成才了,還不是妹妹你的福氣啊!大姐這樣對妹妹說。

憨厚的妹妹聽到這話,儘管心痛,卻也動了心。回去跟丈夫商量了一夜,決定狠狠心,把孩子送進城。他們說服自己的理由同樣是:為了孩子。

為什麼不讓你哥去?我問男友。

也許他們以為我比哥哥更聰明吧!男友說。

我看過他們哥倆小時侯的照片,弟弟明顯更機靈些。

是作父親的送孩子進城的,進城前,專門為孩子洗了澡、理了發、換了身過年穿的新衣服。孩子根本不知道咋回事,高高興興就跟去了。在城裡,爺兒倆破天荒下館子吃了一頓飯。

作母親的不敢送孩子,怕心一軟反悔了。孩子走後,她把自己鎖在屋裡,哭了一天。

在大姨家吃了飯,父親站起身要走了,孩子立馬懂事地過來拉著父親的衣角,準備跟大姨告別。誰知,父親拉開了他的小手,蹲在他面前,溫和地說:“柯,你長成男子漢了。以後在大姨這兒,跟大姨一起生活,將來讀大學,懂嗎?”

孩子一下子明白過來了……

每次,男友跟我講他的故事,總是到此為止。他說這一天讓他永遠無法忘記;這一天把他的生活劈成了兩半,把他的生活完全改變了,也把一個開朗調皮的孩子推向了痛苦的深淵。

大姨不是一位慈愛的母親。她性格古怪,脾氣暴躁,給年幼的孩子帶來了沉重的心理陰影。

我跟大姨他們從來沒溝通過。我整天無精打采,不說話,回家就寫作業,寫完就坐在桌前玩鉛筆熬時間。大姨一說我,我就會流淚。我常想,我不該生在這個世上,我的出生簡直是場悲劇。男友說。

我總想家,想爸爸、媽媽和哥哥,但不敢回去。每次回家,都得經他們批准,不然,大姨會找我媽鬧事。我不想讓媽生氣,每次從家回來,媽都會哭。我也忍不住眼淚,但很多次都咽回了肚裡。我生命裡最深的渴望就是有個自己的家。男友又說。

在大姨家生活了十多年,男友依然找不到家的感覺,依然擺脫不了對他們的畏懼心理。他變得內向而堅強,從來沒喊過大姨一聲“媽”。每次回家,他母親總苦苦勸說:“孩子,你叫大姨叫‘媽’吧,養了你這麼多年多不容易啊!”他卻死活不改口。

男友用一個詞形容自己,叫:“鐵血柔情”。

在我眼裡,他永遠像個孩子,做著在田野裡奔跑的童年的夢,醒不過來。他像個運動員一樣健壯,獨自騎著單車走過許多地方,大多是荒郊野外,他卻說那些地方跟天堂一樣美。

在大學裡,女生們暗自稱讚:柯身上有男人味兒。但只有我,才能準確無誤地捕捉住他那份特殊的柔情。

你是我的家。他說。

我以為把這些告訴了母親,她就安心了,實則不然。她考慮的事情往往超出我的思維範圍。

“媽,你整天竟想些壞事,疑心咋這麼重啊!”我對母親的種種預想實在反感。

“還不是為你好。城裡人心不實,靠不住。雖說柯這孩子看起來是好孩子,誰知道他將來會不會變心?萬一他姨阻止他,給他壓力,他不反抗咋辦?”母親絮絮叨叨地說。

“那你讓我咋辦?今天認識,明天結婚?城裡有的是好人,農村還不是有惡人。別一說就是為我好,要為我好就別跟我講這些,行嗎?”

“反正你長這麼大了,該有個心眼了。結婚上一生的大事,馬虎不得。你媽我是過來人了,再怎麼說也比你見得多,經歷得多,啥樣的男人都見過。總之,你要記住一句話,女人一定要自強,不能依賴男人。”

聽到這話,我忽然來了興趣:“那你都見過啥樣的男人?”

母親眨了一下眼睛,把頭扭到了一邊,似乎在迴避:“啥樣的?啥樣的都有。比如說,村子裡這麼多大老爺們兒,哪一個沒見過,沒共過事?”

“我也認識他們啊!你剛才說的好像不是這意思。”我窮追不捨。

“我說的咋不是這意思?那是啥意思?你說說看?不跟你扯了,我出去一下。”母親不願說下去,說著,站起身就出了門。

我衝著她的背影詭秘地笑了笑。

母親有些臃腫,但走起路來腰桿依然很直,當年修長的雙腿卻已風韻不在。

與父親結婚之前關於母親的事,我零零碎碎地從她嘴裡、幹外婆嘴裡還有遠方的熟人嘴裡得知了一些。

母親的哥哥,我家舅舅,在母親逃離家之前,已經去山東當了兵,為了活命吧。大山外面,兵荒馬亂,舅舅年幼無知,看見當兵的就跟著混了進去,心裡念著“**萬歲”。吃了人家的飯,睡了人家的營才從別人嘴裡聽到部隊的頭兒叫**。**就**吧,只要給飯吃,給衣穿就是好人。

舅舅在部隊,日子並不好過。前線也上了,眼睜睜看著戰友們一排排倒下去,血一流,生命就完了。目睹了太多死亡的人,分不清死活,早已下出了膽。大白天,在戰場上,吃不成睡不了,人又緊張又疲憊,想離開是不可能的,離開戰場算逃兵,結果可想而知。舅舅太累了,罵了句:“老子***搭上這條命了!”罵完,拉了個屍體當被子壓在身上就“呼嚕、呼嚕”睡著了。

母親逃出山,唯一可尋的,就是哥哥。

母親打聽到山東在四川東部,就一直朝東走。從十二歲走到三十歲,直走到我父親這裡,她都沒到達山東。逃亡在外的人,身上無一文錢,首先要解決的就是吃飯問題。填不飽肚子,人便沒力氣走路。我不敢想象一個從山溝裡走出來的小女孩是怎樣混跡於異地他鄉的。母親沒睡過街頭,沒要過飯。

你在外面怎麼混的?沒遇見過壞人?我問。

母親說,我走到一個地方就去民政局說明情況,民政局的人給我開張條子,我拿著條子到公共食堂可以隨便吃飯,人家還特別熱情。還是**好啊,沒有**,我這條命也沒了。

我在心裡暗暗一算,母親逃出山那一年剛好趕上文化大革命。提起這段揪人的往事,上輩人大都搖頭嘆氣。大批大批的人被冤枉、被批鬥,活活把人折磨死,還有許多人乾脆自我滅口,在禍事臨頭之前就喝藥、上吊或跳井。充斥著牛鬼蛇神的社會裡,到處一團糟,全國人民精神錯亂。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兒子整老子害老子,荒唐至極。最活躍、最惹禍、也是最令人恐懼的紅衛兵力量迅速膨脹,蔓延全國,上下沸騰。他們扒火車,攔汽車,浩浩蕩蕩,嚷著要進京見**他老人家。

母親沒趕上這大好形勢,但也沾了光。全國的大人都提著腦袋過日子,惟恐得罪了這些乾瘦如柴卻氣勢洶洶的青少年。不管你從哪裡來,操什麼口音,人們都一視同仁——給你吃嘴好的,住最好的,在你耳朵邊吹風:“**萬歲!**萬歲!”

**領導全中國受苦受難的人民翻了身,他老人家的政策也使母親翻了身。母親感激**,把**當神敬著。

媽,你知不知道紅衛兵是**的?

知道。

那你怎麼不加入?走到哪兒都很威風,吃的好住的好,還能進京見**。

我不加入。紅衛兵幹的事不是人幹得出來的。**是好人,但也有糊塗的時候。每個人都免不了糊塗。我當時想的,是過正常人的生活。

白天,母親搭汽車、扒火車或走路向東走,晚上,就窩在候車室。那裡安全。說母親聰明,一點不假。

來來往往的旅客,大包小包的,便有意找人幫忙。見母親一個人蜷在長椅上,旅客就上來問:小姑娘,你一個人在這幹啥?

我在等家人來接我。母親很善於應變。

來人一眼看破了謊言,卻不說透,便請母親幫忙拎包,塞給母親一點錢。母親只要看到對方不像壞人,就很樂意做。在別人家,又是吃飯,又是洗澡,有時還會得到幾件舊衣服,這些,在母親眼裡,簡直是天堂般的生活。

流浪的日子裡,母親沒上過當,不知是因為判斷力太好還是因為冥冥中神靈的佑助。

讀大學時,幹外公給我一張紙條,是一個人名、一個地址和一個電話。他說這個人是他的終身好友,在那個城市裡,可以照顧我。我接過,夾在了日記本裡,心想,我不要任何人幫助,就把這事給忘完了。

一年後,重翻日記,翻出了那個電話。好奇心使我撥通了電話,本想響三聲沒人接,我就掛,今後再不打去。誰知,第一聲沒響完,那邊就傳來一聲很渾厚很有力的男音:“喂?”“請問……尹光先生在不在?”我很緊張,臉都紅了,不知道往下該說什麼。

“我就是。你是哪位?”對方語氣很認真,標準的河南音調。

“我是於天鳴的外甥女。”這樣自我“交待”實在讓我不自在。

“哪個外甥女啊?我知道他有兩個。”

正準備如實講,我想起了母親的話:跟那個老人聯絡之後,不要說你是姥爺的外甥女,只說你是大女兒家的就行。我問為什麼,母親說沒什麼,記住就是了。

“我……我是他大女兒家的。”

“哦。那就是沙崗上種棗的那個了。”

“不、不、不,”我連忙糾正,再怎麼隱瞞,也不能把大姨說成是自己的母親,“我是縣城南面的,您可能不認識我媽。”

“不,我知道你媽。你明天有課沒?沒課的話過來吧。我在門口等你。”

“好。”

按照地址,我找到了他家。老人住在市中心,房子是七八十年代的。在城市的裡層,到處都藏著這種房子,顯然有些破舊,但不失生活的氣息。

老人站在門口張望。我在共車上就認出了他。人們都行色匆匆,沒人像他那樣,眼神充滿等待。他是七八十的人了,頭髮花白,卻面色紅潤。目光炯炯,體格依然不失當年的健碩——他當過空軍,身體裡有種南方人不具備的氣質。

公車恰好在他門前停下,我跳下車,徑直朝他走去。他顯然是認出我來了,很慈祥地衝我一笑。我叫了聲“爺爺”。“走,回家去。”他說。

我跟他進了院門,上樓。他住在三樓,兒女早已各自成家,搬走住了,這地方剩他一個人。二十年前老伴死了,遺像掛在他的床頭上端,兒女怎麼勸,他都不搬離這個家。老伴兒生前用的剪刀、針線,七零八碎的都被他儲存完好,裝在一個箱子裡。有一次,他一邊講一邊拿出來給我看,玩弄寶貝一樣。

他的客廳不大,卻很整潔。兩個單人沙發,中間夾個茶几,沙發對面的木櫃上擺著臺彩電,旁邊是影碟機。一臺舊式冰箱和一條長木凳靠牆放著。這是所有的擺設。他打開放電視機的櫃子,說是拿茶杯泡茶,我這才一抬頭,看到了外面陽臺上開得正豔的幾盆花。

“坐,坐,”老人一邊招呼著,一邊手腳麻利地放茶葉添開水。

我坐在沙發裡,兩隻手規規矩矩地擺在膝蓋上,等他發話。

他看了我一眼,說:“別拘束,來這兒就跟自己家裡一樣。哎呀,你昨天一跟我說,我馬上就說起你媽來了。二十多年沒見過了啊,她的模樣我都記不清了。”

“我跟我媽長得有點像。”

“不,不,你不像。你媽看起來很不一樣。”老人搖搖頭,否定了。

“對了,你叫我叫什麼?”

“爺爺啊。”我大為迷惑,從昨天通話到今天見面,我不一直叫“爺爺”嗎?

“不。你該叫我‘姥爺’,我才是你幹姥爺。”老人抿了一口茶,淡淡地笑了。往事勾起了他的回憶。

4

說來話長。

坐在我面前的姥爺沒有向我透漏太多,說上三五句就停頓一下,插上“我不是在說你媽什麼,你別介意。這些事給你知道了沒壞處,起碼你多少明白你媽是怎樣熬過來的。

母親招了官司,受人陷害,鄉司法所所長為官清廉,為民慈善,見這一外地女子可憐,便偷偷窩藏了她。這個所長就是我家的那個姥爺。母親被藏在他家,一住就是兩年。安全起見,姥爺對外人聲稱,這是尹光的女兒,從四川來的。人們都知道尹光在四川,又當了官,既然是他的女兒,誰都不敢懷疑。母親的川音總算頭一回不被人侮辱。

姥爺跟姥姥守著這個秘密,對母親如同己出。二老先有四個孩子,當時都不到二十歲,只知道吃飯睡覺吵架的年齡。母親的到來,使弟弟妹妹們欣喜不已,有人給他們做好吃的,有人給他們洗髒衣服,還有人為他們保守少年的心事。別人揪住小舅的耳朵,問:“你家留著大辮子的女的打哪兒來的?”小舅白眼一翻:“我媽生的!”

此間,尹光姥爺回家鄉了一次。通訊中,兩位姥爺互相商量了此事,尹光姥爺很高興,回信中說“我白撿一個女兒,還吃你的飯,天下竟有此等事!”一下火車,尹光姥爺便迫切要見“女兒”。當尹光姥爺提著行李踏進姥爺家門檻時,一眼望見十二歲的小姨坐在地上,叉著腿,倚著門框,仰著臉在打盹。

“醒醒。”他拍了拍門。

小姨醒了,長長欠了欠身子,糅了一把眼睛:“咦?大伯,你咋回來了?你閨女在我家呢!”

“她現在在哪兒?”

“在棗園打藥呢!你閨女可勤快了。”小姨懶懶地說,仍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小姨從小就是這副德性,懶。四個孩子中,她最不成材,又懶脾氣又大,動輒就拿“死”嚇唬人:你們不讓我活啦!我死給你們看!小舅比他小兩歲,一次,他倆吵架,小姨又使性子,小舅提起家裡半瓶煤油塞給了她:“死吧!我今天看看你死!”小姨又羞又惱,竟真的抱著喝了,喝完,哭著喊著打著滾,鬧著要去醫院。小姨肯定死不成了。姥姥賞了小舅幾巴掌,罰跪一天搓衣板,兩天斷糧,回頭又衝著床上的小姨罵:“我的小祖宗啊,全家人都得怕你你才安心!”

鄉司法所姥爺的辦公室裡,母親跟尹光姥爺初次見面,這一面或許也是此生最後一面。二十幾年後,尹光姥爺卻依然記得自己有個“白撿的”乾女兒。

母親的辮子又粗又黑,貼在花格子襯衣上,皮膚白皙,泛著因害羞而產生的紅暈。她穿了條乾淨的藍褲子,因腿太長,褲子遮不住襪筒。

“華兒,好好在這兒過,熬過這一劫,好日子在後面呢。”尹光姥爺穿著軍裝,坐在母親對面。

母親低著頭,不敢抬頭看這個素不相識卻有緣有分的人。“恩,她應了聲。

接下來,兩人都沒話說了。尹光姥爺從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遞上來:“這些錢你拿著,以後用得著。”

“不,不。”母親急了,望著對面的人,堅決地搖了搖頭。

這一眼,使尹光姥爺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母親的腦海裡,二十幾年後,她依然能詳細地描述一個中年男子的模樣。這一眼,夜使母親給尹光姥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二十幾年後,他依然說“你媽看起來很不一樣。”

幾分鐘後,母親離開了,沒收下錢。從此,二人再沒見過面。

除夕夜,吃過餃子,母親提醒我:“給尹光姥爺打個電話拜個年。”

我撥通了電話——“姥爺,新年好!吃餃子了沒?”

“吃了吃了。這麼遠打電話來啊!全家都好吧?你媽也好吧?”電話那頭,傳來老人爽朗的笑聲。

掛了電話,報告母親,拜完了年。

母親心事重重,說,我想跟你姥爺說句話,又不知道該咋說,怕說錯什麼。你再給他打電話解釋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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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他心裡清楚。我說。早年的往事應該被塵封了,有許多回憶,不能搬出記憶,擺在面前。當年複雜的情愫,一旦再次喚醒,在彼此的心頭,將是一次尷尬,一次創傷。生活,在很多時候,需要距離。尹光姥爺心裡清楚這一點,母親對尹光姥爺存在感激與愧疚,因無從彌補而愧疚,因無從彌補而悲傷,便交待我“以後有事沒事多去看看老人”。尹光姥爺也似乎要補償什麼,對我關愛有加。他們有意無意的暗示讓我感受到了一分人間難得的真情。三代人,彼此間的溝通,竟由我來完成。

“剋剋,你家在甘肅有沒有親戚?”尹光姥爺問我。

“沒啊。”我從沒聽任何人說過這些,“您知道?關於甘肅?”

老人嘆了口氣,“沒就算了,隨便問問。”

我看得出他想說什麼,又把話咽了下去。老人不願說,我也不再問下去。但我明白,那肯定又是一段讓人傷心落淚的故事。母親的往事,從來都是讓人悲傷的那種,但她不怨天尤人。

我也不願知道太多,我無法捨身處地體會母親當年的心情,更無法接受那種艱辛的生活給人帶來的痛苦。我想見到的,是站在我面前的母親,自信、堅強、聰慧、善良。對於從前,希望她能忘記,永遠不要去揭那些傷疤。

母親語氣顫顫地對我說,在甘肅,我們沒有親戚,蘭州也沒有。

或許,她在暗示我問下去,但我沒有。

5

我的姥爺於天鳴,是個了不起的人。

從姥爺的爺爺那輩,於家就在當地小有名氣,因為富有,更因為下棋。姥爺的爺爺、父親以及他自己,都是當地的“棋王”,別人說“於家的棋藝算是一代傳一代”。到姥爺這代。算是走到了頭兒——兩個舅舅誰也不會下棋。

姥爺年輕時聰敏好學,讀了大學,在大學裡談了個物件,就是我姥姥。家裡人極力反對,爺爺提著掃把硬是把這個“不肖子”趕出了門。姥爺破了祖上的規矩,看上了一個貧寒人家的姑娘。在當時,這種門不當戶不對外加自由戀愛免不了招人閒話,有辱於家門楣。姥爺時正年輕氣盛,真正做到了為了愛情不惜一切,在家放言“我於天鳴這輩子的婚事除了我誰都沒權決定!”

姥爺硬是把姥姥娶回了家。見媳婦又漂亮又有文化,兩口子很恩愛,家裡人沒話說了。婚後,姥爺被分配到市法院工作,當法官,姥姥在家做家務,帶孩子,一家人和和睦睦。等大姨五歲,大舅四歲時,文化大革命就來了,姥爺的噩夢也開始了。他被打成右派,工作沒了,家被抄了,一家四口住進了生產隊的牛棚。

於天鳴,老實交待你的罪行!

批鬥會上,姥爺跪在臺子上,面對成百上千的鄉裡鄉親。他的身旁,七八個打手摩拳擦掌,棍子繩子隨時都用得上。

要我交待什麼?姥爺理直氣壯,毫不懼怕。

你拿了國家的工資,吃了國家的糧食,這些都是我們勞苦大眾的血汗!老實交待,這些你憑什麼拿得到!

我於天鳴光明正大,為官不貪,為民不搶,為群眾辦事。那些東西都是我於天鳴靠良心得到的!

你良心值幾個錢?!

我良心再值錢我也不賣,再不值錢你們也不買!

為這句話,姥爺被打進監牢 ,囚禁了七年。一場場批鬥下來,姥爺雄辯的口才使反動派們心虛,腿軟,沒人敢動拳腳,上棍子,為此,許多人被打殘打死,姥爺都沒傷一根毫毛。當地的群眾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於鐵嘴”,有敬佩的意味。

姥爺先是被關在了鄰市的一個看守所。看守所裡,不是人去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死去,只因受不了冤屈,受不了這鬼地方。在裡面,人吃的東西豬見了都不會吃,還要幹活,稍有不甚便捱打。

姥爺走了,姥姥帶著兩個孩子窩在牛棚裡,沒日沒夜地納鞋底,做棉鞋。她知道該做什麼,該怎麼做。大雪天,把兩個孩子託付給親戚,姥姥就用床單包好兩雙棉鞋,帶上幾個餅子,一路走著去尋姥爺。一百多裡路,冒著雪,快趕慢趕兩天時間,姥姥找到了姥爺。夫妻相見,百感交集,抱頭痛哭。

天鳴,受冤枉的不是咱一個人,天下都是,別難過,挺過去就好了。咱有孩子,孩子不能沒爸爸。堅持一下,將來你出來了,咱們回家種地,不當官了,答應我。姥姥含淚對姥爺說。

姥爺望著瘦弱的妻子,心裡痛得不行。他衝妻子點點頭,保證不會自殺。

天鳴,你放心,我會等你一輩子。

說完,姥姥走了,留下兩雙親手縫的棉鞋……

姥姥萬萬沒想到,這一面之後,姥爺便沒了訊息。跑到看守所打聽,看守所的人先是聲色俱厲地批評教育一番,然後,翻翻名單,丟來一句:押到青海了,具體地點不詳。

如同五雷轟頂,打得姥姥幾乎崩潰,但她堅信姥爺會回來,她便等待。

兩三年內,關於於天鳴的謠言,在鄉野間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於天鳴早被打死了,說被押到青海是假的;有人說,從青海傳來的信兒說於天鳴死在監獄裡了,扔到山上,喂了野狗;又有人說,於天鳴兩年前越獄逃了,至今下落不明……

其實,我的姥爺於天鳴,在人們散佈謠言之時,正在青海監獄裡服刑,白天幹活,晚上偷偷學習。他相信有一天他會平反,會走出去。

姥爺的母親,見兒媳年紀輕輕就這樣活守寡,便好言相勸:你走吧,再嫁一家,天鳴是回不來了。你這麼好一個人,媽不願害你一輩子啊!對這個家,你盡心盡力了,以後結了婚,把這兒當孃家吧!孩子你要是怕累贅就留下,我給你養。要不然,我老婆子心裡覺得罪過啊!

姥姥落淚了:媽,別說這些。我相信天鳴會回來,一定會回來,即使不回來了,我也要等。我這輩子生死都是於天鳴的人。

七年後,姥姥真真的把姥爺等回來了。從此,兩個人再沒分開過一天。姥爺聽了姥姥的話,在家種地,但他又當了鄉司法所所長,一心為百姓辦事,在當地有很好的口碑。母親一嫁給父親,就回頭叫二老“爸、媽”,逢年過節都要去看望兩位老人。

姥爺不記前嫌,鄉裡鄉親,無論是當年批鬥他的,幫助他的,只要有困難,他都主動上門,塞點錢或想辦法解決問題。

你姥爺,每月工資總給我交不夠數,不知道都塞給誰了,問他,他不說,從來沒見人上門還過錢,氣死人啦。姥姥對我說。

姥爺從不解釋那些錢哪兒去了,一天三頓在家吃飯,晚上在家睡覺,守著他他就能把錢“弄丟”。姥爺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瘦高瘦高,精神很好,每天讀書讀報、下棋、看NBA。他很習慣農村冗長平靜的生活,很習慣吃姥姥做的半生不熟的麵條。姥姥卻不行了,眼睛高度近視,近些年又得了輕度白內障,整天戴著眼睛跟姥爺玩捉迷藏。

兩個小女孩,七八歲光景,在院子裡玩耍。姥姥在廚房叫:“麗麗,剋剋,叫姥爺吃飯。”

“你去!”我反應快,推了麗麗一把。

“我不去!你去!”麗麗不幹。

“我也不去!”

“那咱們都不去算了。”

“好。”

我走到廚房門口,對姥姥說:“姥姥,麗麗我們倆都不去,你去吧。”

“咋啦?你姥爺又不打你罵你。剋剋今天叫,麗麗明天叫。”姥姥吩咐道。

“哦。”我轉過身,看到了麗麗在得意地扮鬼臉,我也衝她吐舌頭,翻白眼。

不知是怎麼磨磨蹭蹭捱到了房門口,我心跳加速,口乾舌燥,先深吸一口氣,把臉貼在門框上,以最快的速度大叫一聲:“姥爺吃飯!”話音未落,轉身就逃。

長這麼大,跟姥爺,我都沒說過幾句話。從小,對他就懷有幾分敬畏。麗麗是大姨的女兒,一放假就住姥爺家,混熟了,膽子就大起來了。她敢翻姥爺的抽屜,拿他的書和文章看。麗麗說,姥爺寫得一手好字,文章寫了一大本一大本的,卻沒發表過。我每次去都想看一眼,但始終不敢。

6

那是我第一次進城。

小學三年級的暑假裡,姥爺跟一個朋友開了輛“桑塔那”來我家,要帶我去他家度假。那是姥爺唯一一次帶我到他家去,回想起來,姥爺是為了我。他不願讓我看到太多不該看的東西,不願讓孩子的心靈承受不該有的傷痛。我們家的事,他們早心知肚明了。

車子馳在市中心時,停了半個小時。他們去百貨大樓買東西。姥爺吩咐:在車裡好好待著,別出來亂跑。我使勁點頭,老老實實呆在裡面。不是聽話,是自己不知道怎樣開啟車門。隔著玻璃,外面的城市風景壓迫似地逼過來。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高得要倒塌的樓房,明亮晃眼的玻璃門,多彩眩目的顏色,擁擠的人群,長長的街道,……這個城市很熱鬧,汽車喇叭聲、從小房裡傳出的悅耳的歌聲、各種小販們高聲的吆喝、三五成群的大姑娘小夥子們的歡笑,混雜在一起,急急地灌入我空蕩蕩的耳朵裡。女人的衣裙那麼漂亮,腰肢那麼柔軟,攜著無窮的誘惑。她們不穿布鞋,穿的是高跟的塑膠涼鞋,五顏六色,豔的透明。

我在退縮,縮成一團,縮排汽車的座位裡。一種莫名的恐懼與恥辱澆醒了我的腦袋——這個城市在排斥我,趕我走。以後的許多年裡,這種感覺一直揮之不去,一進城,我便不知所措,不敢進店買東西,不敢跟人說話,一說話便心跳加快,耳臉通紅。我總覺得城裡人看我的眼光是異樣的,也許是自己的舉動招來了這種眼光。很可能,不只是我,許多農村人初到大城市都會有與我一樣的心理,需要時間慢慢消磨。貧窮,使人變得如此脆弱,所有自尊,所有勇氣,在一瞬間,被統統擊碎。

姥爺所在村子離我家六十多裡路,一個城北,一個城南。那裡,到處是沙,土地貧瘠,農民們種糧食靠天,到大旱年,只有絕收。沙地土質松,人工灌溉成本太高,沒人承擔得起這種費用。棗樹耐旱,又能產棗賣錢,因此,那一帶方圓幾十裡的農民都靠種棗獲得收入。高高低低的沙崗上,都栽著矮矮的棗樹,一望無垠。

車子載著我,一直駛進了姥爺家的院子。姥爺開啟車門,我鑽了出來,一頭撞在了姥姥的懷裡。姥姥笑眯眯地,拍拍我的頭,讓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七八個男人,圍在一張木桌旁玩撲克。他們中有幾個探過頭來掃了我一眼,沒說話。

“剋剋,叫叫小舅舅。”姥姥說。她的意思是讓我給小舅舅打聲招呼。

“舅舅。”我走到其中一個男人身後,輕輕叫了一聲。

我穿著那條迄今為止我都以為所有裙子中最漂亮的一條,鵝黃色,一共有上下七層花邊,花邊是用透明的紗做成的,鑲著金線。

“哦。”小舅舅應了一聲,沒回頭看我。

我想我該走開了,所以就轉身走開了。忽然,背上一涼——“叫得再甜也不是親的。”小舅舅的聲音。

沒有其他聲音,這句話顯得格外清晰,格外諷刺。

站在院子裡,望著遠處的墨綠的棗園,我不敢收回放出去的目光。找不到地方望。已是夕陽時分了,太陽把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我紅色的塑膠涼鞋上,我站著一動不動。如果腳下有個洞,我會跳下去,毫不猶豫。柔軟的沙留著溫熱,擁著我的腳趾。

姥爺騎摩托車叫大姨家的麗麗去了,讓我在家等著我的玩伴兒。

根本不想跟麗麗玩。那段時間,我喜歡一個人跑到幽靜的地方,什麼都不想,呆上幾個鐘頭。在姥爺這兒,一切由不得我。

晚飯時間,一家人圍著飯桌吃飯,有姥爺、姥姥、小舅舅、麗麗和我。姥姥做了幾個涼拌菜,她眼睛不好,把香油倒多了,放了兩回醋。我個頭小,蜷在小板凳上,臉貼著桌沿吃,小舅舅嫌我老跟他碰筷子,便跟姥姥換了座位。我是左撇子。來這兒前,母親教導:“到姥姥家一桌吃飯時,用右手拿筷子,不會用就用勺子,別老跟人碰筷子。”我老記不住,老不願改,老不想聽別人的訓導。

姥姥見我繃著臉,不說話,也不怎麼吃,就給我往碗裡夾菜:“剋剋,客氣啥啊!看麗麗就不客氣。到姥姥這兒還害羞呢!”

我趴在碗沿上,瞟了麗麗一眼,她把好吃的都扒在了她的碗裡。一見她這樣,我竟有些惱火了,心裡很不是滋味。

“姥姥,我飽了。”我說,藏著不滿。

“才吃這麼點就不吃了?再吃點,吃多點就長高了。”

“不吃了。我出去玩一會兒。”說完,我放下筷子站起來了。我站著都沒姥爺坐著高。我感覺到姥爺在看我,一抬頭,觸見了他的目光,溼溼的那種。

“那你出去玩會兒吧,就在門口玩,啊?”姥姥交待。

“我吃飽了出去找你。”麗麗塞了一嘴菜,說話含糊不清。

“才不稀罕呢!”我在心裡罵,對她很不屑。

沒人知道我心裡在想啥,只有我自己知道。

一出門,我趟著溫熱的沙就朝南走了,很果斷,各家各戶都在吃晚飯,外面沒人認識我。太陽都落山了,棗林的顏色更重了,包圍著村子。很多人家都養有豬呀、狗呀、雞呀、鴨呀什麼的,又是哼哼又是叫,跟我們村一樣。路上,車輪子碾出來的條條溝溝彎彎曲曲,交錯著伸向遠處。我專揀沙溝走,很有趣,又省力氣,心想:“沙溝到頭了,我就走到城裡了,再往南走就到家了。”

就這樣,一邊走一邊想,不知不覺走進了棗林。路,夾在棗林中間。棗樹長得很低,枝丫伸到路中間來,沉甸甸地垂著,上面掛著一團團的青棗,胖嘟嘟的,直想讓人伸手摘。我摘了一顆,含在嘴裡,正準備咬,就看到了一個掛在樹身上的木牌,上面用毛筆寫著:“打過農藥,勿摘。”六個字,歪歪扭扭,我認出五個來——打過農藥,摘。我“哇”地一聲把棗吐出來,青青的棗子沾了我的唾沫,溼了一片沙。

繼續往前走,心裡慶幸:幸好我認字,不然被毒死咋辦?

前方,有兩個人,重疊在我要走的路邊。我向他們走去。等我走到他們身邊時,兩人已分開,女的抱著膝蓋在哭,貓叫一樣,身子一抖一抖的。她的頭髮有些亂,上面沾了幾片棗葉子。男的叉著腿,向上提提大褲腿的褲子,吊在腿間的一根長長的布腰帶,拴緊褲腰。

我站著走不動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男的拴腰帶的手停住了,一回頭發現了我,他的臉變了顏色。“滾!”他低低地喝了一聲,表情兇狠。

我觸電一樣渾身抖了一下,只一下,便啟動了我的腳。我跑起來,跑一步回頭看看那男的,再跑一步,回頭看看那女的。女的抬起頭,溼溼的眼睛裡閃動著恐慌。我的心跳得很快,跌跌拌拌向前跑,腳下佈滿了沙溝。一個趔趄,我摔到了。“哈哈哈……”我一回頭,男的女的一齊笑起來,女的用手指著我,男的用手去抓女人的心那塊兒。我怕了,手撐在地上,一使勁兒,站了起來,接著跑……

天,黑下來了。

我累了,不想跑了,也不想走了。索性一屁股坐在路邊。回想起這一天,回想起自己的家,心裡突然悲傷起來。“你們都不喜歡我,都不想要我。我走了,走得讓你們誰也找不著。我不想回家了,也不想去姥姥家……”我心裡這麼想著,忘了害怕。

“剋剋!剋剋!”

一陣摩托車聲夾著姥爺的聲音。

強烈的車燈光刺著我的眼睛。我抱著膝,趴在上面,不抬頭,也不答應,心想:“不喜歡我還來找我幹啥?剋剋不想回去了。”

姥爺把車子停在我腳前,並沒下車,說了句:“上車,跟我回去。”他的語氣一點也不嚴重,似乎沒有責怪的意味。

我想了一下,就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土。我沒看姥爺就爬上了車,手死死拽住他的白襯衣——姥爺,你為什麼不跟克克說話?剋剋心裡有許多許多的話要說呀!剋剋心裡很難受,很委屈,你知道不知道?剋剋的爸爸媽媽不在一起睡了,別人都問我媽媽晚上跟誰睡,你知道不知道?

車子開得很快,夏夜的風帶走了我冰涼的淚水。

回到家,姥爺讓我下車,他把車停下就進屋睡了。姥姥、小舅舅和麗麗坐在院子裡邊乘涼邊等我。

“剋剋,人小鬼大啊!”小舅舅笑著說。姥姥拿芭蕉扇要打他,他用手擋住了:“小不點兒,脾氣可不小。我下午說句玩笑你就記恨啦?長大了不知道又有多恨我哩。”

“閉嘴!沒出息的東西,少說兩句不會少塊兒肉!”姥姥罵他,接著說:“剋剋,過來,來姥姥這兒。”

我走過去,麗麗抽出屁股下的小凳給我坐。我一下子覺得麗麗並不是我想的那樣討厭。

“剋剋,大姑娘了,還跟姥姥賭氣啊!姥姥眼睛不好,以後呀,別跟姥姥捉迷藏,姥姥會找不到你的。”說著,姥姥給我擦了一把臉。

7

“晚上你們倆去大舅家睡。”姥姥吩咐。

“我想睡樓上。”我說。

“不行,那兒哪能睡啊,沒人在上面睡過。”姥姥不許。

姥姥家的房子是老式的樓房,房體很高,裡面分上下兩層,中間隔著木板,屋裡的樓梯也是木的。以前,只有地主或是富農才夠格住這種房子,佇立在低矮的瓦屋草棚之間,很有幾分鶴立雞群的味道。

沿著吱吱呀呀的木梯向上爬,姥姥扶著梯身叫:慢點!慢點!樓梯年久失修,厚厚的灰塵積了許多年,腳一踏上,塵土便紛紛而下。姥姥晃了晃手,拍打一下空氣。

爬上了樓,拉開電燈,我才完全看清被姥姥叫做“閣樓”的這個地方的模樣。上面這層的面積與下面一樣,有四十多平方。樓頂顯得很低,我挺直身體,舉起手剛好夠得著樓頂最高處。兩頭更低,要彎了腰過。地板上,鋪了一層紅棗,紅得發黑。朽木的腐味和著棗香,給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躺在地板上,四肢展開,透過縫隙看到了屋裡的地面。胡亂抓顆身邊的棗含在嘴裡,心醉了。兩隻老鼠圍著牆賽跑。我一睜眼,它們就停住了,眼睛賊亮地望著我。我抬起腿,打了一下地板,它們轉眼便消失了。

“剋剋,趕快拿下來啊!鍋裡水都幹了!”姥姥在下面喊。

“哦。”睜開眼,看見了天窗外的天,天上有多雲,我衝著雲答應了一聲,像在感嘆。

無論我做錯什麼,姥姥從沒責備過我,我也從未聽姥爺跟姥姥討論過我什麼。他們把我當成只知道吃飯睡覺玩耍的孩子,從來不相信即使這樣,孩子也會有心事。

麗麗和我按姥姥的吩咐,到大舅家睡。

夏夜悶熱得很,蚊蟲又多,農村人都喜歡睡到平房頂上去。白天太陽把水泥房頂曬得烙背,躺上去很舒服。晚上,空氣好,徐徐涼風習來,驅走了蚊蟲,躺在竹蓆上數天上得星星,一時使人忘記了疲憊,整個身體都沉浸在了深邃的夜空中。在家裡,一睡平方頂我就做夢,夢到自己會飛,飛到天上摘星星。一次,又做同樣的夢,我迷迷糊糊從席子上爬起來,光著腳在房頂上,徑直朝房沿走,房沿上築有水泥欄杆,半米高。母親似乎有感應,突然就醒了,一眼看見了騎在欄杆上的我。她衝上來,一把將我抱起.要不是母親醒得及時,衝得快,我就伸出了第二只腳,接下來就是飛出去了。第二天,母親黑著臉黑著臉問我:剋剋,你到底想幹啥?半夜跳樓啊你。我忙說不是,不是,我做夢了。母親不信。母親總相信我打小就心事重重。

大舅不敢讓麗麗我倆上房睡覺,他們也不去,說後半夜露水大,潮氣會讓人生病。我跟麗麗就躺在大舅臥室裡的一張小鋼絲床上,在牆角裡放著,剛好睡下我倆。麗麗睡靠牆那頭,我睡另一頭,頭朝著大舅跟大舅媽的大木床。

我睡覺前拒絕脫裙子,麗麗就向大舅媽告狀:“舅媽,剋剋不脫衣服就睡了。”

“管得寬!我厭惡地白了她一眼。麗麗脫了衣服,光著上半身坐在床上,一條毛巾搭著腿。麗麗也屬於營養不良型的,渾身瘦巴巴的,肋骨一條條凸出。她的皮膚黝黑黝黑,像很久沒洗過澡。我倆一樣,全身從上到下臭成一塊,沒人管我們,更沒人問我們洗不洗澡。但我的皮膚比麗麗好多了,我很白,在農村很難見到有我這樣白嫩的皮膚。

大舅媽走過來:“剋剋,脫了衣服睡,啊?”

“關了燈我就脫。”我小聲說,臉一下子紅了。

大舅媽走到她的床頭,關了燈。我迅速脫下裙子,鑽進被窩。我實在不習慣於他們睡一間屋子,房間裡,兩個大人,兩個小孩,讓我覺得很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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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麗麗跟我說:“我昨天晚上睡不著。”她在大舅家說的這話,大舅媽看了她一眼。

麗麗的話似乎給我傳達了什麼訊號。幾天後,一個晚上,我睡到半夜突然醒了。正要翻身,一個聲音直灌入耳朵。我的眼睛立馬圓瞪了,連呼吸都感覺困難,張開嘴出氣。我的手指摳進床鋪,渾身僵硬。

肚皮貼打肚皮的聲音,很重,很有節奏!這種聲音,對我,已並不陌生。但在這裡,大舅家的屋子裡,我仍然由衷地害怕,像第一次聽到時的反應。換個地方,在家裡,我的心裡剩下的,只有恥辱,想報復。我很清楚舅舅他倆在做什麼。我不敢動,更不敢咳嗽。這張小床上的任何響動都會使他們惱羞成怒。突然,我明白了為什麼那天麗麗跟我說她睡不著時狡猾地笑了一下,還有大舅媽那一眼……

我失眠了,身體很沉,死去了一樣。這天夜裡,我的瞳孔肯定放大了。

一天,大舅媽紅著臉對姥姥說:“媽,剋剋麗麗都長大了,懂事了,跟我們在一起睡倆孩子怕是睡不好……”

“啥?她倆晚上不好好睡覺?這倆死妮子,白天夜裡只知道玩!”姥姥打岔。

大舅媽無力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