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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熱火朝天

第六章

母親的性格中,最大的優點就是專注。這在她一生的闖蕩打拼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我想,很少人能自始至終具備這種品質,一旦具備,他非成功不可。

1

男友向家人撒謊說去找以前的同學玩,家人信了。他們確信這個孩子沒撒謊的勇氣。結果,他一個電話打來,我放下電話就去找他了,天完全黑下來時才回到家。

父母坐在床上,等我。我照例過去和他們說兩句話。

“你咋這麼野啊你!”一推門,母親劈頭蓋臉就來了。

“車晚了,走得又慢。”

“以後不準給我出去!”

我轉過身,默默走出去了。母親的話使我深深受到了傷害。我不再是小孩子,不願被人罵作“野”。這個字,無論是對小孩子,還是對大人,都不好。說誰家的孩子“野”,就是說這孩子不成器,長大了也是匪徒的料。若是哪個年輕人“野”,這人就徹底完了,逃不掉嫖、賭、盜、娼。

母親不管這些,即使我在談戀愛。她要管束我,連婚姻都要操縱。她這樣做,使我很被動。

不僅管我——她的親生女兒,別人她也要管。

母親談積德。撮合一對夫妻是人生所積大德,成就一對人閻王爺不讓你上絞刑架,成就兩對人閻王爺搬凳給你坐。

人,即使一輩子只行善,不作惡,也有那麼多罪,死了還得再被絞一次。

迄今為止,母親撮合的夫妻有十來對兒了,對對過得美滿幸福。我問母親,那麼,閻王爺如今是不是不讓你去閻王殿?母親滿意地笑笑:我這輩子長生不老呢!

你不死,我可要死了,別人都死了,看你一個人咋過!

咋過?我出家當尼姑去。

也行,當尼姑可以天天燒香,又不花錢,好差事!

你說人越老越像小孩,這個我信;你說人可以永遠保持一顆年輕的心,我也相信。母親正是這樣的人。喜怒哀樂全刻在她的臉上,哭也哭了,笑也笑了,轉眼隨風而逝。對於電視,可以說,母親是看啥信啥,雷打不動,神靈鬼怪她都信,無論你怎麼解釋那是拍電視的!拍電視的!拍電視的!這使全家傷透了腦筋。母親在一旁時,千萬不能看連續劇,演完一集,她還要堅持守到下一集開始,中間打廣告也不許換頻道。

母親來屋裡端餃子餡兒,父親在廚房擀餃子皮兒。電視上正在演花裡胡哨的肥皂劇《星光燦爛豬八戒》,仙女妹妹嬌滴滴地說:八戒哥哥,我好好喜歡你噢!

八戒長得眉目清秀,擺著兩片“芭蕉葉”豬耳朵:仙女妹妹,我也好好喜歡你耶!

母親手裡端著盤子,腳底下就生根了。她的眉毛挑起來,眼睛睜大,嘴巴微微張開。這樣,不到一分鐘她就進入了狀態。

“餡兒拿過來沒?”父親在廚房吆喝。

聽到叫聲,母親後退一步,仍面對電視屏幕,表情如一。

廚房離堂屋只有十幾步遠。幾秒鐘後,廚房那邊大叫:“餡兒呢?”

母親總算半轉了個身子,一腳撐地,一腳點地,脖子扭過來,側著身子,面對螢幕,整個兒的半回眸姿態。這時候給她拍照,拍上十張八張她都不會動一下。

電視裡,豬八戒“啊呀呀”地自天而降,屁股上一道星光燦爛。

廚房再叫:“餡兒哪去了?”聲音比前兩次高了許多,話尾還拖著嘟嘟囔囔的尾巴。

“叫什麼呀!”母親小聲嘟囔一句,終於謄出一隻手,拉開了玻璃門,身體隨著閃了出去。

我們姐弟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總算出去了!

誰知,過了幾秒鐘,廚房那邊直接就罵起來了:媽個!讓端個餃子餡,端一年啊!人家飯都煮熟了,餃子餡還沒端過來!

她不是走了嗎?廚房那邊咋還在叫?

我們聽到罵聲,不約而同朝門外看。這一看不得了,把我倆嚇得“啊”的一聲從沙發上蹦了起來。

院子裡沒開燈,從屋裡向外看應該是黑的,但我倆同時看到了玻璃上有異樣——一張臉!有眉有眼有鼻子,那眼睜得還格外大,直直地朝屋裡瞪過來,眼珠子都是不帶轉動的。

“鬼啊!”弟弟笑著叫著,拉開門衝出去。

那臉終於動了,有了表情。弟弟抱著母親的肩,強迫她轉過身去,嘴裡“啊啊”地叫。母親“咯咯”地笑著,頭仍使勁向屋裡撇,罵:兔崽子!看、看、看!八戒!

廚房門口,燈光下,閃出一條影子,剪在對面的牆壁上。他拿著條細細的擀麵杖,伸出了脖子。

在弟弟的推拉下,在父親的罵聲中,母親總算把餃子餡兒弄到了廚房。接著,廚房裡傳來了斷斷續續的爭吵聲。這邊,趕緊換頻道。

母親性格中,最大的優點就是專注。這在她一生的闖蕩打拼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我想,很少人能自始至終具備這種品質,一旦具備,他非成功不可。

弟弟出生後,母親的信心更足了。她堅信老天爺給她送來一對兒女,就是給她送來了幸福。人要知足,萬不可貪婪。母親那顆浮躁的心平靜下來了。看著白胖胖的兒子扎在豐滿的乳下吮吸汁液,母親也享受地笑了:感謝上蒼!

弟弟出生這天是元宵節,奶奶邁著大腳板送來了十個湯圓。她掀開被褥,認真地看了看孩子腿間那塊東西,滿意地點點頭,又輕輕蓋上被褥。母親招呼了一句:“媽,來看孩子了?”奶奶“噢”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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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門,奶奶就把訊息散佈開了,說她老三家生了個白胖小子。

大伯母聽到這話,立馬放下手裡的活計,青著臉向二伯母家跑。別人問她這麼急幹什麼去,她怒氣衝衝地說,俺老三家竟然生了個兒子!別人心裡納悶:生個兒子是好事呀!

她不允許老三家生兒子,心裡怨恨,卻無從下手管。

兩妯娌頭抵著頭,嘀咕了半天,個個咬牙切齒。心裡有氣,無處可洩,便一齊叉著腰找到了奶奶。兩人目露兇光,來勢洶洶,把奶奶下住了。

你們倆……這是咋了?奶奶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邊說邊向後退。

二人一步步逼近,似乎要把這個老太婆撕碎、吃掉。

老三家那傻女人生了個小子?你說的?大伯母先問。

是啊,就是生了個小子,我還能看錯?奶奶迷糊了。

那你以後可享福了,有孫子伺候了!俺兩家的男孩兒都十幾歲了,也沒見你這個當***怎麼親過疼過,她剛生個*,你就歡喜得不得了了,是吧?以後別到我們兩家輪著吃飯了,我們不管!二伯母醋意大發,咄咄逼人。

奶奶被稱作“母老虎”的威風大失,這兩個媳婦是她的剋星。

兩個媳婦扭著滾圓的腰走了,屁股吊在大腿上。奶奶愣怔了一會兒,忽然腿一軟,坐在了地上,雙手拍著大腿嚎起來:我不活了呀,她們成心整我這個老婆子啊!我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養大幾個兒子就落個這樣的下場啊!老天爺,他們壞良心,你咋不睜眼看看呀!

大伯母走了幾米遠,聽到***嚎聲,回頭冷笑了一下,拽著二伯母迅速閃進一條土巷子。

自從分了家,奶奶就在四個兒子家輪流吃住,一家十天。原先,奶奶對此很憧憬,吃不同的鍋裡的飯菜,嘴裡、心裡味道都大不一樣。多少老人都巴望著讓幾個兒媳輪流伺候,自己既省鍋又省灶,日子多愜意!奶奶平生先走出了這一步。一走出去便難以收回。

人的幻想與現實往往相悖甚遠。滑稽的玩笑。奶奶整天對人苦訴:誰會想到鱉孫們讓我輪過去就是伺候他們的?

大伯父在鄰縣一煤礦當工人,一年難得回來一兩次。不是工作忙,是他怎麼看著家裡這個婆娘都不順眼,不如外面旅社裡的小姐懂時髦。二伯父在縣裡供銷社當售貨員,從廚房裡的夥計混到售貨員這個位置,多虧社主任心地善良,三言兩語被他的話感動了。提拔時,主任說:同志愛崗敬業,默默無聞,不辭辛苦,是我們大家的榜樣!下面的夥計們不等話說完便紛紛散去。二伯父也不常回家。

於是,兩個女人一手遮天。

當時,四叔和四嬸到城裡了,據說開了家旅店,裡面藏著很多小姐。

奶奶只在三個兒子家輪流吃住。到了老大老二家,一天三頓飯由老太婆做,碗由老太婆洗,臨時找塊木板,搭在兩條長木凳上,讓老太婆挨十天。兩家的“待遇”一模一樣。兩個女人商量著來的。印象中,每次奶奶輪到我家,總用大碗吃肉,我縮在被煙燻黑的廚房門框上,張著嘴看她。她偶爾抬起頭,掃我一眼,眼神很飢餓,很貪婪。她一來,母親就買肉給她吃,以盡孝道。

父親依然打母親,打上了癮。也許,人的骨子深處,都蘊藏著原始的獸性,一旦被激發出來,邊很難控制。若沒有奶奶最初的唆使,沒有兩個嫂子、一個弟媳的挑撥,父親應該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父親被扭曲了,一次次在母親身上發洩獸性時,他喪金了天良。旁人在笑,心裡舒服得發癢。

對於你爸,這輩子我殺了他一千次一萬次都不解恨!母親咬牙切齒地說。

母親的骨子裡,同樣有種殘忍的東西。

我只見過一次他們打架。只一次,便使我噩夢不斷。

他們沒發現我在牆角站著。母親正要說什麼,父親一把就抓住了母親的頭髮,另一只巴掌沒命地向母親的臉上、頭上掄。我的衣服被風擰作一團,刮到木板門後。我露出兩隻**的眼睛,驚懼、戰慄,中了盅一樣。狂風,夾雜著暴雨,鋪天蓋地,一巴掌一巴掌地扇著我的頭和臉。我的視線裡,全是星星;耳朵裡,全是蜜蜂,肚裡的食物一撥一撥往上翻,我渴的要命。我開始哭,斷了氣地抽泣。

什麼聲音?父親自言自語,一回身,他從門後把我提了出來,紅著眼睛吼了一聲:我要殺了你這個兔崽子!

我被他吊在屋樑上發抖。

他找來了指頭粗的三角帶,在我臉上晃來晃去。我頭朝地,血衝下來,憋地嘴唇黑紫。

就算你打死我,我長大了也要殺你!我艱難地吐出這句話,眼淚撲嗒撲嗒地往下落。

父親舉起了手,卻不像打母親那樣幹淨利索。

我看見了母親的腳,她在跑。

住手!母親啞啞地喝到。你今天打死她,我就殺了你!老孃今天不活了,你也別想活!

母親手裡舉著一把菜刀,寒光閃閃。她披頭散髮,臉色蒼白,像張紙。

父親怕死,見了真家夥,便軟了。扔下三角帶,他開始罵,從**、操你大爺罵到操你祖宗八輩。惡言穢語,在我的記憶中,有一本書那麼厚.

我被放了下來,腳踝勒出了血.

兩歲的弟弟風風火火弟從外面跑回家,手裡抓根長木棍,滿臉泥水。一見我的腳,他就上來問:“姐,你嫁(咋)啦?”弟弟的口齒還不伶俐。

我一個勁兒哭,不理他。

弟弟是幸運的。比我晚出生兩年的他,少了許多憂愁煩惱。等他懂事的時候,家裡的一切變故已走向平息。對於往事,他知之甚少,每當母親提及,他是家裡第二個抗議的,父親是第一個。他的童年,還算美好吧。

小時侯,很多個半夜三更,父母都要打架。每當這時,鄰居奶奶就要摸黑跑到家裡來,吧我們姐弟倆喚醒。我倆站在床上,昏昏沉沉弟閉著眼,一件件衣服往身上套,長短不齊,不是套反了,就是釦子扣錯了。

我倆穿的衣服都不知從哪裡弄來的,一到冬天,長長短短要穿十來件,什麼顏色都有。鄰居奶奶又焦急又心疼,便讓我倆站好,她拿過衣服,上下前後辨認半天,才往我們身上套。母親太忙,忙著割豬草、買飼料養豬賺錢,顧不上我們姐弟倆。奶奶嫌我們髒,不願帶我們。即使願意,她也不敢,其他三個兒媳會罵死這個糟老婆子,只“偏心眼”一條理由就讓人已輩子理屈。

鄰居奶奶嫌我們可憐,就揹著別人,熬夜坐了兩套棉衣棉褲,從門底下給母親塞進來。

我在心裡把鄰居奶奶當成了親奶奶,這種情節直到現在依然深刻,雖然她在去年去世了。那天,天降大雪,一天一夜下了一尺多厚,一如我心頭的霜雪。母親打長途電話告訴我的。她邊打邊哭。她說,前幾天,鄰居奶奶整天守在路口,別人問她幹什麼,她說等剋剋回家。別人說克克在讀大學,現在還不會回來,她說克克就要回來了。她的兒子看不下去,要拉她回家,她掙脫著掙脫著就哭了。

沒人想到這是老人的迴光返照。

幾天後,老人去世了,在睡夢中安詳地走了。

鄰居奶奶年輕時很漂亮,生了十個兒女,個個面相姣好。她心地善良,直至晚年,仍然眉目慈祥。

得知鄰居奶奶去世,我躺在床上流淚,大病了一場。

4

母親起早貪黑,裡裡外外奔了三年,手裡有了一筆可觀的積蓄。兩個伯母打起了母親的主意,她們唆使奶奶:你這個當老的咋當的?!老三家有錢了竟敢獨吞,你也不管!去!跟那傻女人說把錢分給我們,老四不在家就算了,我們這三家要平分!想獨吞?哼,沒那麼容易!

奶奶夾在兩個女人中間,點頭哈腰。等二人走得不見影兒了,奶奶拿柺杖“咚咚”地敲著地,從喉嚨裡噴出一句“我的祖宗啊!”

在兩個伯父家,奶奶受夠了氣,對母親漸漸好了起來。母親的孝敬如一把利劍,刺傷了她那虛偽的心,日日夜夜痛著她的靈魂。邪惡,最大的敵人就是善良。奶奶愧疚不已,對母親、對母親的孩子。她似乎想挽回點什麼,出門逢人就說還是三媳婦好,只有三媳婦好。

奶奶拄著柺杖走到我家,把事情原原本本對母親說了,最後說,你別跟她們一樣,她們沒良心。奶奶怕三個媳婦鬧事。

母親聽了,淡淡地說:讓她們來吧。

說話這會兒,兩個女人趴在門外,耳朵貼著牆偷聽。大伯母有這個毛病,到死都改不了。幾戶鄰居,夫妻床上的話,往往長了腿一樣,隔一夜就跑到了大街上。最初大家都不知道是誰幹的。有一次,夜裡,大伯母又鬼鬼祟祟地蹲在別人窗下偷聽,恰好被開門出來上廁所的男人活活逮到。那男人當場賞了她兩個耳光,床上的女人聽到動靜,跑出來一看,就咬著牙上來把大伯母的臉抓成了蘿卜絲。這事傳出去之後,村裡人背地裡說大伯母夜裡長給幾個光棍漢送上門,還有人說,幾個光棍漢躲在一個屋裡,脫得赤條條的,排著隊站在床前,讓躺在床上的裸女人“點菜”。

大伯母聽清了母親的話,於是,向二伯母示意:進去!

“哎喲——媽,你咋老往老三家跑啊?是不是又吃香的喝辣的老了?”二伯母撇著嘴,捏著嗓子對奶奶說。

奶奶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一句話。

“媽,你都跟她說了?”大伯母補上一句,很急迫的樣子。

母親靜靜地說:“你倆別難為媽了。我回屋給你們拿錢去,等著。”

兩個女人站在那兒,雙手揣在破棉襖的袖筒裡,縮著脖子,臉微微發紅。她們實在想不到,這個傻女人傻到了這個地步!

奶奶想不通,這個三媳婦是真傻還是假傻?

兩個女人“刷”地一齊把目光射向屋門口——母親出來了。

三個人,包括奶奶,臉色“騰”地變了,下意識地後退,卻來不及。母親端了一大盆涼水,走得太疾,水大塊大塊地溢位,砸在結了冰的地上。母親沉著臉,衝她們走去,手裡的盆子飛了出去——兩個女人從頭到腳,溼了個透,水珠掛在棉衣上,瑟瑟發抖。

母親不失時機地罵到:“老少爺們兒都來看哪!不要臉!土匪!大白天闖家裡搶錢啦!”

兩個女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掄著胳膊向外逃,一邊跑一邊喊:“破鞋!破鞋!”

“日你媽!不要臉的賤貨,剝光了站在街上都沒人要的狗東西!”母親追出來罵。

奶奶不聲不響地走過去,撿起盆子,放回屋裡。

兩個女人回家教她們兒女:以後別叫那女人叫“三嬸”,叫“破鞋”!

堂哥堂姐們聽進了這些話,但還沒來得及當著母親的面罵,就挨了一頓揍。我家後面一家鄰居,男主人愛憎分明,對這件事,雖嘴裡不說,但心裡放不下。一次,二伯母的兒子在背後罵母親“破鞋”,恰被他聽到,他提起堂哥一條腿就把他扔到了一堆玉米杆上,又走上去惡狠狠地說,再叫“破鞋”,我打斷你的腿!從小就學壞,長大匪了你!

堂哥捱揍了,二伯母不敢罵,對大伯母添油加醋說了,說得大伯母臉一陣紅一陣白。從那以後,沒人再叫過母親“破鞋”。

父親老實,沒本事,這個大家庭裡沒人看得起他,對他的媳婦,也沒人放在眼裡。

母親取出了銀行裡所有的存款。她要蓋新房。

才幾個臭錢,你又不得了了!房子好好的蓋啥新房,你看看周圍鄰居,誰又蓋房了,逞啥能啊你!有幾個錢就花,你一輩子也攢不住幾個子兒!父親聽到母親要蓋房,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現在不蓋房,還要等到什麼時候?磚一分錢一塊,從來都沒便宜成這樣。石板、水泥什麼的我找熟人幫忙買,你幫個手照料一下就行。這是個好機會,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啦!母親頂得住罵,跟父親說話像跟自己說話。

儘管這個男人什麼都不懂,只知道擺弄破爛兒,但辦家裡的大事一定要跟他打聲招呼。這是情理。別人家,掌櫃是男的;這個家,男的不管事。

父親聽不進這些烏七八糟:你飛上天吧你!敢蓋房,老子就宰了你!臭娘們兒不知天高地厚1活得不耐煩了!日你媽!

無論母親做什麼,父親一律反對,至少罵上一個星期才罷休,最長一次罵了一個月,母親精神上受不了,天天半夜坐在院子裡嘔吐,流淚,自那以後,母親的眼睛就不好使了。

父親真真正正地疼我,我實實在在地從不專心愛他,時而愛,時而恨。對於父親,我的感情很複雜。

母親說幹就幹,找來了周圍最好的建築隊,第二天就開了工,一邊拉建築材料一邊蓋房。房子將要蓋成,錢不夠了。

從來別指望父親出去借東西,借錢更別提。別人來家借東西,只要父親在,轉身就走。任何東西,到了父親這裡,便卡死了,誰也別想拿走,因此,若父親出去借什麼,總空手打個來回,回來還罵罵咧咧。

工地上,工人們熱火朝天地蓋房,母親為此操碎了心,再苦再累都不能昏了頭。白天,工人們幹活時,母親必須不停走走看看,以防偷工減料,晚上,工人們收工時,母親必須熬夜清理場地,方便第二天的工作。工錢按天算,母親巴不得越快越好。兩個伯父家沒人來幫忙,氣紅了眼。

家裡沒什麼親戚,父親有個姑姑,就是我姑奶奶。母親硬著頭皮去向她借錢。姥姥家母親不去,她自尊心太強。那天,母親騎了輛快要散架的二八腳踏車去姑奶奶家。時值夏日,正是中午,氣溫達三十**度,熱得人喘不過氣來。母親艱難地蹬著腳踏車,顛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又渴又餓。路旁的玉米地剛澆過水,溼溼地鼓著氣泡。

母親繃著神經辦事,心裡那口氣,存了這麼些天,都不敢松。可偏偏走在去借錢的路上,母親鬆懈了。她覺得委屈:有個男人除了千方百計折磨自己外,沒一丁點能耐!這樣想著想著,車把一歪,母親連人帶車翻到了玉米地裡。她爬起來,看看渾身沉甸甸的泥巴、枯草,“哇”地一聲哭了。

滿身泥巴的母親挨到姑奶奶面前時,腿一彎就給她老人家跪了下來,軟軟地伏在地上,大哭,一邊哭一邊說:姑,您借點錢給我吧,我要蓋房,給我兒女蓋房啊!姑奶奶抱著母親的頭,哭成一團。當天,姑奶奶讓兒子取出了所有的錢,給了母親。

房子蓋成了,那筆錢沒用完,母親把餘下的錢退了回去。

5

我家蓋新房的那段時間裡,四叔出事了。

四叔四嬸在城裡開旅店,裡面有小姐,憑這個,賺了不少錢。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最終,因為這個,他們栽了。

四叔的旅店裡,有個做飯的夥計,人稱“老胡”,五十多歲了。老胡不但要給主人和小姐們做飯,還要給主人家的那條狼狗做飯。四叔的那條狗是個牧羊犬的後代,幾乎半個人高,模樣兇殘,被養得膘肥體壯,見生人就想撲上去咬,用兩根鋼索才拴得住。四叔很喜歡這狗,視若寶貝,一天要給它吃好幾斤肉。對此,老胡很是看不習慣,逃荒出來的他深深感覺到自己的命賤得不如一條狗。老胡在四叔這兒,管吃管住,沒有工錢。四叔說:老胡,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儘管吃,我不會虧待你!老胡站得遠遠的,一邊向狗的飯盒裡扔肉,一邊“諾諾”地點頭,心裡嘀咕:我不是三歲孩子,你鱉孫遲早要栽!

四叔跟四嬸一起,抽菸、酗酒、賭博。有時,四叔去樓上一個接一個地玩小姐,四嬸也明目張膽地把不同的男人往床上拉。他們的一兒一女,被寄養在四嬸的孃家。生活費由他們寄,一月一次。這些,老胡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他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了,便常常偷偷出去尋找門路。那條狗跟老胡熟,再怎麼進進出出,它都睜只眼閉只眼,裝作看不見。

其他人就不行。樓上的小姐們忍受不了這種生活,想逃。她們從不同地方被騙到這裡,醒過來時已為時過晚。這些別人家的女兒、媳婦們除了吃飯,跟人睡覺外,什麼都沒有了。有人嘗試著逃走,剛下樓,一陣激烈的犬吠就把她趕了回去。那狗偏偏要控制她們,不讓她們逃,跟主人一個德性。還有人要跳樓。樓房共兩層,女孩從窗戶裡一躍而下,只是扭了腳踝,離死太遠。四叔僱的保鏢走上去用皮帶抽她,她拖著一條腿,在地上打滾。

老胡總在沉默,幾乎不說話,像一頭老牛一樣幹活。他的眼睛很亮,掃遍了旅館的每一個角落。

一天,事情終於發生了。

前一天,老胡照常提著菜籃去市場買菜、割肉,在肉攤前,他遲疑了一會兒,對老闆說:“少割半斤。”肉攤老闆舉著長長的砍刀就笑了:“老胡,看你這人老實巴交的,一天沒幾句話,心裡還挺裝事兒的啊!長個心眼也好,給那種人幹活,不貪幾個錢覺得昧良心。一天省下個幾毛錢,一年下來你老胡挺直腰桿走人算了。”

老胡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寒光閃閃的砍刀噌噌地劃下肥肉、瘦肉,似乎沒在聽肉攤老闆的話。稱完肉,付了錢,老胡熟練地拿報紙把肉包好,離開了肉攤。他又匆匆買了幾斤白菜蘿蔔,就拐到了一家雜貨店裡。

中午,老胡破例給小姐們做了一頓好飯:白菜肉片。滿滿一大鍋菜,上面浮了一層油,香得小姐們個個從窗戶裡探出頭看個究竟。

大廚房一個昏暗的角落裡,是老胡睡覺的地方。老胡滿頭大汗,忙著切肉炒菜時,那張床被揭光了,小小的一個包袱扔在床板上。

老胡盛了十幾大碗肉菜,放上十幾雙筷子,一碗一碗端上樓。他第一次跟這些可憐的人說話:吃吧,吃完了就回家。像是對一個人說,又像是對所有人說。小姐們好久不聞肉香,接過碗,狼吞虎嚥地吃。沒人聽到老胡在說什麼。

四叔從外面打牌回來,一跨進門,習慣性地第一聲叫狗的名字,第二聲叫老胡。老胡悶悶地應了一聲,狗卻沒應。四叔覺得奇怪,跑去看。碩大的狗此時已半仰著躺在地上,渾身僵硬,兩隻腿朝天,嘴張著,嘴裡殘留著些許白沫。

四叔一下子血衝腦門,他猜到了是誰幹的。

他轉身衝進廚房,提起老胡的衣領就拽出了門外。

“老胡!我的狗咋了?”四叔雙目圓瞪,一副吃人的樣子。

老胡的脖子被他卡著,眼睛向外突出。他吃力地說:“死了。”語氣裡有種嘲弄。

“啪”,四叔給了他一耳光。老胡身子晃了晃,又馬上站直了。

“今天你給老子說清楚,說不清楚,狗死了你也別想活!”四叔指著老胡的鼻子說:“**你媽,你咋把我的狗弄死的!”

“它吃了老鼠藥。”老胡很鎮靜,“你早晚要遭報應!我還日你媽叻!”

“好哇!今天,我的狗咋死的,你也得給我那樣死!小五!小五!”

小五是四叔僱的保鏢。幸好,小五當天不在,躲過了一劫。

四叔氣急敗壞,跑到牆邊,操起小五平時用的三節棍就衝老胡來。老胡暗暗攥緊了拳頭,胳膊上的青筋一條條鼓起來。

樓上的小姐知道出事了,開啟窗戶往下看,一看到這情形,回頭再看看沾滿油腥的碗,頓時明白了,她們為老胡擔心。五十多歲的人了,對付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實在險。

四叔舉起了棍子,老胡也站穩了腳。

“住手!”一個男人響亮的喝聲從門口傳來。

是老胡的兒子!

事情太巧。生活中,總有這樣那樣的巧合,使人們無法解釋。老胡想不到幾年未見的兒子會在這時出現在面前,並且長成了滿身肌肉的壯小夥。也許,這是老天爺刻意的安排吧。

老胡的兒子在附近打工,這天剛打聽到父親的落腳處,便匆匆趕來,誰知,一眼撞見了父親正要被人打。二十幾歲的小夥兒血氣方剛,頭腦發熱,儼然一“愣頭青”。

小夥子走上前,瞪著四叔問:“你想幹啥?”

“你是誰?”四叔正在氣頭上。

“我是他兒子!”

四叔一聽,一棍子打到了小夥子的胳膊,說:“好!今天你爺兒倆一起去死吧!”

小夥子發怒了。他一腳踹在四叔的襠部,四叔立馬扔了棍子,雙手捂住那塊,倒在地上打滾。小夥子撿起棍子,準備打,被老胡一把攔住:“別鬧出人命!快去報警!”

老胡爺兒倆鎖上門,火速去派出所報了警。四叔四嬸各被判了三年刑,小姐們各自回了家,應了老胡那句話——吃完了就回家。老胡的兒子氣不過,帶了一幫人把封上了的旅店砸了個稀巴爛,隨後就跑了,跟老胡到外地打工去了。

6

奶奶拉著三歲的明明的手,去大伯母家吃飯。大伯母一見,“砰”地把門關上。“造孽啊!”奶奶回過頭,又拉著明明朝二伯母家走。二伯母抱著肩,倚在廚房門框上,看奶奶怎麼盛飯。奶奶遲疑了一下,盛了一碗玉米糊糊,塞給明明。明明顯然是餓極了,搶過站在灶前就“呼嚕呼嚕”地喝起來。二伯母見勢,一個箭步上來奪去了孩子手裡的碗:“憑啥來吃我的飯?倒給豬都不給兔崽子吃!”

二伯母走到豬圈前,“嘩啦”一聲,把飯倒給了豬。奶奶頓時氣得臉色發青,拿起柺杖,拉著明明就走。明明不知道怎麼回事,一邊走一邊嚷:“我想吃飯,我想吃飯。”

鄰居跑到我家,見了母親就慌張地喊:“快點去吧!你媽拉著老四的兒子坐在街上哭呢!”

母親扔下手中的活計,往街上跑。

奶奶叉著腿坐在街上,懷裡抱著明明,仰面大哭,邊哭邊喊:“你們都不養這個孽種,你們連飯都不給孩子吃一口,我老太婆帶著孩子要飯去啊!嗚嗚嗚!老天爺,你睜睜眼吧!嗚嗚嗚!”

幾個婦女、老人圍在祖孫倆身旁,勸:“他大娘,回去吧!別在這兒哭了!他們咋會不給孩子飯吃哩!有三個大伯、大娘在,餓不到孩子!”

“你們不知道啊!你們不知道啊……”奶奶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無論如何,婆婆不能敗壞媳婦的名聲。奶奶也不敢在別人面前說兩伯母的不是,不然,她自己連飯都別想吃。

母親遠遠聽到了***哭訴。母親跑過來,撥開人,站在奶奶面前,說:“媽,有啥可哭的!這麼大年紀,出去要啥飯!不就是為個孩子嘛,她們不給飯吃,我給,我養他!只當我生了三個!走,回家去。讓她們壞良心吧,只要不怕天打雷劈!”

就這樣,母親把四叔的兒子帶回家,當親兒子養,一養就是三年。那年,我四歲,明明三歲,宇兒兩歲。

奶奶說,明明的姥姥知道女兒、女婿坐牢房後,就把明明送了回來,丟下句“我養一個,你養一個”就走了。

對於母親收留明明,父親沒說什麼。當年,十幾歲的父親下死力掙工分養活了快被餓死的四叔,如今,又要養他沒人要的兒子。

街上有個十字路口,經常有人在那兒燒紙賭咒。賭“誰要是壞了良心,就天打雷劈,滅了他全家,永世不得投胎做人”等等。有一年,兩家女人吵架,吵到興頭上,便各自跑回家拿黃紙回來後,一齊跪在路口燒紙賭咒。突然,晴天一個霹靂,劈在了一個女人身上——把她渾身的筋抽去了。那女人跪在地上,仰著臉,瞪著眼,滿臉怒氣。別人用手指輕輕一碰,她就倒了。

關於老天爺收人的傳說,鄉野間流傳很多很多。掉光了牙的老人們蹲在牆角,咳一口痰,說“我爺爺那輩人說——”就開始講了,講得惟妙惟肖,還是真人真名。

村裡人都沒讀過幾天書,識不了幾個字,但嘴皮子是一流的,連最笨的人都會說這麼一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該報不報,時辰未到。

奶奶把我打了。

明明一歲多的時候,有一次,四嬸帶他回家來玩。我跑到四嬸家,去找明明玩。奶奶正在走廊裡活面,明明蹲在一個小木凳前,擺弄什麼。

我走過去,蹲在明明旁邊,小木凳上擺了一堆花生。當時,村裡沒人種花生,我不知道那是啥東西。只見明明捏起一顆,放在嘴裡,“咯嘣”一咬,殼就裂開了。他又從嘴裡吐出來,掰開殼,兩顆又紅又飽的果仁蹦到凳子上。他撿起果仁,兩顆一起塞到嘴裡,“吧唧吧唧”嚼起來。他的嘴裡,散發出一股香味。

明明吃得很香,很專心。我的眼睛跟著他的手、嘴來回移動。

奶奶“吭哧吭哧”地在大瓷盆裡活面,時不時瞟我兩眼。她討厭我,瞅機會就罵我、收拾我。

說我天生賤命,一點不假。就那麼看著看著,手就不安分了。我伸出髒兮兮的手,試探著去抓一顆,剛挨到凳子,明明就“撲”地整個身子壓在了凳子上,壓住了我的手。我手裡緊緊攥著一顆花生。

明明死死壓住我的手,我使勁向外抽。他急� ��,“哇”地哭出了聲。他一哭,一鬆勁兒,我的手就出來了,手心有顆花生。

不知道奶奶是什麼時候站在我背後,舉起巴掌的。就在我抽出手的一瞬間,一個重重的巴掌就落在了背上,那種震動從後背刺穿胸膛,濃濃地散開疼痛,衝擊得我胸口、喉嚨堵住了一樣,喘不過氣。

等反應過來,我便嗓音嘹亮地哭喊起來,慢慢聲嘶力竭,慢慢哭不出來……

哪家在打地基,笨重的夯頭高高揚起,重重地落下去,鬆鬆的土地那麼顫抖幾下,變了顏色,堅硬如石……

母親聽到了夯頭的聲音,悶悶地,一聲接一聲,撞在她的心頭。她胸悶,不舒服,扔下活計,循著聲音便向四叔家跑……

我不記得了。

等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軟綿綿地趴在母親的背上,一抽一抽地嗚咽。母親嚶嚶地哭著,步履緩慢,一條一條衚衕地遛。

很多人圍了上來。母親向他們哭訴:她壞了良心啊,把我的孩子打成這樣,把我的孩子打成這樣啊!

人們在看我的背,“嘖嘖”地回吸冷氣。

人們只說奶奶打人不知輕重,孩子沒錯。

我的背黑紫了兩個月,只為一顆花生。

母親蹬著“二八”車來回一百多裡去姥爺家帶了花生種回來,毫無經驗地種了一畝,卻是大豐收。接著,母親把花生種賣給全村的人,從那時起,村裡開始了有了花生的記錄。

7

家裡多了一個孩子。

三個孩子,年齡一個接一個,滾臺階一樣——二、三、四。三個孩子一起吃,一起睡,卻不一起玩。男孩子扎男孩子堆,女孩子少,便靠邊兒站,大多時間各玩各的。其他幾個女孩子都喜歡串親戚,住在親戚家,一住就是個把月,回來時臉蛋圓得跟雞蛋一樣。我不喜歡串親戚,除了姥姥家,姑奶奶家,其餘親戚都是遠房的,從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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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瘋跑,在田野間,在小河畔。無邊無際的田野裡有一條筆直堅硬的泥土路,路邊站著兩排高聳的白楊,白楊腳下,爬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草。那條路,一年四季呈現著泛白泛黃的顏色,是多少年來人腳、板車打磨的結果。路很平坦,偶爾有些凸凹,印著車輪印子。在不同的時令裡,路兩旁不斷變幻著景緻,反反覆覆。春天,白楊抽出新綠,朦朦朧朧,罩住一片天。旁邊的田裡,齊刷刷的麥綠,油油地泛著光,漾起淡淡的環暈。天,很藍。天穹下,綠野間,點綴著幾點彩色——誰家的大人或孩子挎著竹籃,翻著麥苗,尋找麥地菜或青嫩的草。麥地菜是種很鮮美的野菜。夏日,天蒼白得發亮,反射著金黃麥田裡的光,刺眼得很。到處,熱浪滾滾,陣風吹來,大片大片的麥子向同一方向伏倒,掀起波浪。沉甸甸的穗子壓彎了麥杆的腰。白楊伸展枝丫,撐起一片綠蔭。墨綠的葉子滾動,“譁啦啦”一片響。樹下,“咯咯……”,笑聲由遠及近,由近及遠。光腳丫的孩子追逐嬉戲,時不時捋一把青青的麥穗,吹去殼芒,將圓嘟嘟的顆粒丟進嘴裡,滿嘴香甜。大人的草帽在麥浪間時隱時現。誰叫了一聲——“冰棒咧!清涼的冰棒,五分錢一塊!”秋季是豐收的季節,土路也隨著豐收的喜悅變得豐滿起來。大車小車的玉米稈、玉米棒子、大豆秧子、花生秧子、紅薯藤……從路上碾過,飽滿的果實垂向車外,一不小心就蹦了下來,滾到路邊的草叢裡,餵飽了不知多少田鼠。人們很忙,路也忙,喜悅夾著疲憊,走完整個秋天,進入冬眠的冬日。這時候,路終於靜寂下來,偶爾,幾片白楊的枯葉飄下,掃起一絲塵土。田野裡、溝渠裡、路面上,都是雪。睡吧!別讓過往的羊群和牧羊人把你吵醒。睡吧!一天,你一睜眼,又一個新綠的世界。疲倦過後是歇息,喜悅過後是冷靜,喧囂過後是平息……

這條路,是我回憶的起點,童年的寄託,幸福的所在。從小,我就在這兒勞動、玩耍、徘徊、夢想。

還是那個女孩子都在親戚家玩耍的年月,我沒有事做,沒讀書,只會說不會寫,更不會讀。我對母親說,我得找個夥伴兒。母親瞥一眼我的瘦猴樣,說,你想找誰?我說,我要一隻小綿羊。母親說,好。

我就有了一隻小綿羊,母親花錢從集市上買來的。一根細細的草繩,一頭兒繫著羊脖子,一頭兒繫著我的腰,我便走出門,上那條路,放羊去了。小羊乖順,聽從我的指揮,吃飽了草便趴在我膝邊打盹兒。我摟著它的脖子,看血紅的夕陽,和偶爾過往的飛機。飛機很小很小,我的目光卻追它很遠很遠。

幾乎每天我都去放羊。我喜歡跟它賽跑,剛開始,它跑不過我,脖上的繩子總使勁將人向後拽,羊在後面“咩咩”求饒。我很得意。後來,羊長大了,腿勁兒有了,一說賽跑便“呼呼”向前衝,把我拖得跟頭連連。這時候,母親就把羊又賣了。我哭了一場,一邊哭一邊摸頭上的包,膝上的疤。

母親當初的話:等羊跑得過你的時候,你就可以上學了。

羊跑得過我的時候,我就哭,一是因為疼,一是因為離別,一是因為不想上學。

我知道,母親早就為我縫好了一個淡棕色的純牛皮書包,等我收了野,規規矩矩唸書去。

我更喜歡在田野裡、溪流中撒野,任風吹日曬,任水裡泥裡滾爬。

8

“媽——媽——”

弟弟宇兒拖著長長的哭腔,從外面遠遠地喊到母親的面前。不知他剛從哪個旮旯裡瘋回來,小背心、小褲衩髒得辨不出顏色,灰得一塌糊塗。臉上、脖子上、身上、腿上,一道道泥溝溝,汗水順著溝溝流。

母親正在廚房汗流滿面地和面,回頭瞟了他一眼,見他一手捂在後腦殼上,歪著頭,一手提著一隻斷了絆口的塑膠涼鞋,另一只還好,在腳上穿著。

“我的小祖宗啊,你這又是咋啦——一天到晚不讓人清閒一會兒,媽來媽去的有沒有完啊。”

母親又去和她的面,對宇兒這副皮相,母親早已見怪不怪了。

宇兒舉起提著一隻涼鞋的手,抹了一把淚,嗚嗚地說:“崩……崩打我。”

“不打你,說吧。”母親一時沒明白他的話音。

“不、不細(是)。”

母親算懂了,這個口舌不伶的孩子讓她又氣又笑,天天說話打岔。

母親不抬頭:“你剛才說啥?再說一遍。”

宇兒有小脾氣,這時便大叫:“崩崩(明明)打我!”

“打你?!活該!你不打他他會打你?沒人家個兒大還成天變著法兒去逗人家,不打你打誰!”母親嘮叨著,又回頭瞥了他一眼。這一眼看見宇兒腳後跟處有一點紅。

母親一驚:“頭咋啦!轉過身去!”

宇兒又哭:“樓(流)血啦——”

“別說了。轉過身。”母親命令。

宇兒轉過身,把母親嚇了一跳。髒兮兮的小手捂住後腦勺,指縫間浸著血,還有一道,順著脖子流下去,直流到腳後跟,像根殷紅的線。

母親把沾滿了面的手按在水盆裡,三五下洗淨,跳出了廚房,衝到堂屋,叮叮咣咣一陣,又衝外面喊:“過來!”

宇兒仍是那個姿勢,一高一低地走進屋。

母親擺好了剃頭刀,紗布、藥粉、酒精等。宇兒“哎喲哎喲”一陣,母親就不聲不響地為他包紮好了。藥是母親回四川那年帶回來的,山上的一種石頭,卻是藥材,對止血有奇效。我與兩個弟弟身上哪兒一流血,母親便用錘子砸碎一小塊,敷在傷口上,數日便好。一次,我去幫母親割麥子,鄰地女人笑我是左撇子,我便用右手拿鐮刀給她看。誰知,一刀下去,左手小指便被劈開了,一半翻在外面,母親正是用這種藥把我醫好了。在那麼熱的天氣裡,連塊清潔的紗布都沒有,隨便扯塊布包紮起來,從不換藥、清洗,卻沒有感染,硬是好了。

母親用白紗布給宇兒的頭纏了一圈,又找塊紅布在外麵包了一層,才松了一口氣。宇兒叫:“熱、熱,不要紅布。”母親刮了他一下鼻子,說:“少廢話,紅布好看。”

其實,紅布是圖個吉利。頭上纏塊白布,跟戴孝一樣,從沒人那樣做。

母親收拾好東西,說:“去,把你的花狗臉洗洗去。”忽然,她想起了什麼似的:“明明呢?明明在哪兒?”

宇兒眼裡一下光亮起來,以為母親要找明明給他出氣,便快活地叫道:“我贏(領)你去!”

母親跟在宇兒屁股後,宇兒一路小跑,兩隻鞋,一手提一隻。

找到明明時,明明正坐在一個土牆角的蔭涼處,捏個瓦片在地上劃來劃去,時不時抹下眼睛。

宇兒跑上前去,衝著明明就吐了一口唾沫。母親上來,揪起宇兒一隻耳朵,吼:“幹啥你!”話音未落,照準宇兒的屁股蛋子,一個響亮的巴掌就打上去了。宇兒一臉的得意馬上消失了,怔怔地糊塗了兩秒鐘,嘴一咧,正要“哇”地哭出聲——“憋住!”母親指著他。他翻翻眼角,硬是喉頭一哽一哽地把那聲咽了下去。

“明明,起來。”母親伸出手。明明拽著母親的手,站了起來。宇兒蔫在一旁。

“明明,跟三娘說,咋回事?”母親替明明抹了一把臉。

“宇兒讓我爬上牆給他夠棗子吃,我上去了,他在下面拿棍子戳我屁股。我下來追他,他想用瓦片砸我,沒砸住,我也砸他了。”明明低著頭,一五一十地說。

“走,回家去。宇兒淘氣,該打。但以後你倆誰也不許用磚頭石塊砸人,聽到沒?”

“聽到了。”明明點頭。

宇兒在賭氣,不吱聲。母親又衝他問:“你呢?你聽到沒?”

“聽到了!”宇兒極不情願。

母親一手拉一個,回家了,一路走一路訓話:“你哥弟倆老打架,羞不羞啊!以後不準再打了,哥哥就要多關心弟弟,弟弟就要多聽哥哥的話,倆兄弟這樣多好……”

明明宇兒他倆每次打架,總是宇兒吃虧。宇兒年齡小一歲,長得又沒明明壯實,但還是要打。宇兒總存在僥幸心理,總以為有後山可依靠。可每次到了母親面前,還要再多挨一次打。宇兒不長記性。明明跟母親生活了三年,宇兒大腦殼上生過五個窟窿,紗布剛扯下又要綁上。父親看不慣母親的做法,怨母親老護著別人的孩子。一次,父親揹著母親,拿鞋底把明明狠狠打了一頓。明明沒受過這種委屈,哭了半天,便發起了高燒。母親將父親趕下床,閂了門,也不許我跟宇兒進去,整晚整晚摟著明明,跟他說話。父親在門外叫:“你跟他一塊兒滾吧!整天寵成那樣!一個雜種有啥不敢得罪的,這麼小就不得了啦!”

母親在裡面應了聲,帶著哭腔:“你這個沒良心的!不管誰的孩子都是肉長的,他有啥錯呀,你個狠心賊那麼下得了手啊!對別人的孩子你那麼狠,那麼捨得,你咋不打你自己的孩子呀!”

父親很生氣,隔著門,卻無法發作。

母親晚上摟著明明睡,白天揹著他去醫院打針,從不讓我和宇兒跟著。宇兒我倆生病,都是母親醫,還沒去過醫院呢。

我跟宇兒擠在門框邊叫“媽——媽——”,母親不答。

宇兒口吃不伶,直到五歲才好。別人常對母親說,你這孩子舌頭短,去醫醫吧。母親笑笑說,我的宇兒好好的嘛。母親喜歡聽宇兒那樣說話,覺得有趣,還常用那種調兒跟宇兒對話。旁人說得多了,母親也上了心,開始注意觀察宇兒說話,聽來聽去,覺不出什麼毛病來。為了糾正他,母親教他唱歌,他卻不幹,說那是背(閨)女家的細(事),克克學去。母親簡直沒法,索性任其自由發展去。五歲那年,宇兒說話突然變得很伶俐了。

別人問宇兒:你是誰家的破孩兒?

宇兒響亮地回答:我細(是)老笨家的破孩兒!

誰都不懂他是啥意思,包括父親母親。“林”字他竟發成“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