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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面面相覷

第七章

父母去了一趟四川,什麼吃的都沒帶回來,卻帶回來了兩個人——姥姥跟大姨。

1

我長得跟別人不一樣,這個我從小就知道。

我的頭髮是黃色的,眼窩比別人深一點。大學裡,同班同學在一起生活了幾年了,還經常問我:“你頭髮是不是染的喲?”我一遍遍回答:“不是。是天生的。”他們很驚訝。有些時候,他們拿我的頭髮打賭,再當著我的面對質這個問題。我覺得很有趣。一個教過我們的老外私下裡要看我的眼睛,我就瞪大給他看。看後,他說:你有日本血統嗎?我在日本生活過幾年,發現日本人的眼睛跟中國人長得不一樣。有個對種族歷史方面頗有研究的同學對我說,你不僅有日本血統,應該還有歐洲人的血統,你的頭髮可以說明這一點。

不管旁人怎麼說,我都得承認:我確實是個“雜種”。我的母親是四川人,父親是河南人,親爺爺是日本人,親爺爺的父親可能是西方人。

男友常驕傲地說,他有個“雜種”女友!

怪不得小時候別人罵我只罵一個詞:雜種!

怪不得從小我的頭髮都是黃色的,母親使遍了各種土方,又給我剃了七年光頭,讓我當了七年的“小尼姑”,依然變不成黑色。同學們叫我“黃毛丫頭”、“黃炮捻兒”、“金毛獅王”……啥外號都有過,只跟這可惡的頭髮有關。

怪不得讀中學時體育老師不許我參加班級體操比賽,因為要上鏡頭,我跟別人不協調。母親一氣,把我帶到理髮店,把黃的染成了黑的。如今,又恢復了原形,因為眼下黃色很流行,別人不再對我的頭髮有偏見。

對自己的身份,我毫無選擇。小時候,我總希望自己的父母是偉大的人民教師,希望他們是文明人,會賺公家的錢。那份錢在人們眼中很神聖。對於這些,我無法選擇。

唯一能作主的,是掌握自己的命運。

宇兒一歲時,父親陪母親回了趟四川母親的孃家,帶上宇兒。臨走前,母親向鄰家叔叔借了塊手錶,給父親戴上,又把我託付給奶奶照看,還吩咐我;不許一個人跑到河溝那邊去玩!想吃餅乾就去小賣鋪拿,回來我付錢!

這是母親離家後第一次回去,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母親走後,我跟著奶奶吃飯,晚上一個人回去睡。早飯吃的是玉米粥,蘿卜絲菜;中午是擀的麵條,上面一層黑紫黑紫的紅薯葉子,霜打過的,吃起來沒滋沒味,感覺卻很特別。晚上依然吃中午剩下的麵條。幾天下來,一端飯碗,胃就飽了。

晚飯後,我就回家去睡。奶奶不放心,要留我,我一溜煙兒就跑得無影了。我不想跟她睡。我不喜歡她。那段日子過的是夏天,白天瘋跑得很困,回去往床上一滾就睡著了。門大開著,月光灑了一屋的亮,晃來晃去偷不到一件值錢的東西,床上的“瘦泥猴兒”送人都沒人要,渾身又髒又臭,野孩兒一個。

有時,半夜裡要醒來。醒來時,想到的不是父親、母親跟宇兒,而是有沒有好吃的。於是,藉著月光,翻箱倒櫃,折騰一陣,最後從床底下的瓦罐裡摸出一個雞蛋來,不管三七二十一,“砰”一下在桌角上磕出一個洞,掀掉碎殼,嘴對在洞口,一仰頭,喉管張開,“咕咚”一聲整個雞蛋就柔柔滑滑地流進了胃裡。吃完,我滿意地把乾乾淨淨的蛋殼扔在地上,又滾到床上睡死了。

很少想到父母,腦子裡被強烈的食慾佔滿了。

父母去了一趟四川,什麼吃的都沒帶回來,卻帶回來了兩個人——姥姥跟大姨。

父親回到家,隨身帶的衣服不見了,手腕上的表也不見了,兩手空空,跟路上遭搶劫了一樣。

這次經歷給父親留下了唯一的印象:那裡人太野蠻了!

三個人箍在髒亂擁擠的車廂,一路“咣噹”著顛簸了兩千多里路,爬秦嶺,過隧道的,車累,人也累。車外的風景父親沒心思看,只記得一路上都是山。列車進了火車站,所有人才忽地打起精神來,嚷著罵著推著擠著向站外奔,像在逃命。三個人被人流推出了站,背在身上的軍用包被擠在掖下,重重地抵著委靡的胃。

出了站,在一家面攤前,花了兩毛錢,買了兩小碗麵,父親兩口就吃完,嚥下肚才後悔不已。那個辣喲,生於北方的肚腸忍受不了,痛得絞汁。父親眼睜睜看著那麼大油水的湯不敢喝,心裡痛得很——太可惜了。母親見了川味,眼讒,心更讒,沒事兒一樣將兩碗紅湯一齊灌下肚。看著母親這股豪勁兒,父親傻了。

那面叫“紅油辣子面”。

家鄉有句俗話:能吃辣的女人能管家。

母親家給父親留下的印象就是:石頭房子、大便桶、羊腸山路,和一群赤腳淌鼻涕的山裡娃。

父親驕傲地說:她家窮的叮噹響。

母親反駁:你家太富了,富得住三間破草房!

母親家鄉有個規矩:出門在外的女孩回來要挨家挨戶給沾親帶故的人送錢。母親沒錢,親屬們便生氣了,揹著父親,將母親堵在牆角,咬著牙說:好,你不給家裡做貢獻,以後有你好過的!走到哪兒都跑不了你!

這也許是母親不願回家的重要原因。

他們無論如何也得從母親這兒拿去點什麼。於是,母親的衣服,父親的衣服,父親的手錶,被他們偷偷拿走了。幸好,宇兒沒被拿走。母親後來說,換了剋剋,他們也要偷走。我聽了心裡直打冷顫。在母親那個家族,我這一代人中,純一色的男孩子,所有人都想養個女娃。親舅舅和非親舅舅們曾幾次拖人寫信給母親,說要養個女娃,求母親把我送進山。母親堅決不同意,所以,回四川時帶上的是宇兒,而不是我。

別人說河南人最戀家,一碗玉米糊糊,一間破草屋都會使他魂牽夢饒。至少在父親身上,這句話很應驗。父親到了母親家睡了一覺,醒來便嘮叨著要回家。母親聽了煩,便說:那個家有啥捨不得的,家裡有座金山要你守啊!

父親喃喃道:剋剋一個人在家,我放心不下,她才三歲,又那麼野……

母親不再發火了,答應了父親三天後回,因為最早的那趟火車在三天後。

在我面前,父親總是很嚴厲,滿口髒話,看我不順,扒下褲子就揍。想不到,他是那樣惦記我。

父親在山上幫忙幹了三天農活,累得一塌糊塗,直巴望著離開。

臨走時,姥姥冷不丁提出了個要求:我要跟你們走!

父母面面相覷。

兩千多裡火車路,老人受得了嗎?家裡玉米糊糊粗麵條的生活,對付得了裝大米的胃嗎?

再窮我也不怕,我就是要跟你們走!

見姥姥下了死心,父母無話可說,決定帶她走,車票火車上補。正在這時,大姨咋咋呼呼從外面跑來,懷裡塞著一個布包袱。母親心裡一咯噔:壞了。這幾天來,大姨老跟在母親屁股後,抱怨得沒完沒了:我再也不想在這山裡窩下去了,妹妹,你只當作一次菩薩,帶我出去吧。讓我在你家那裡嫁個人,咱姐妹倆也有個照應。

當時,大姨已經結婚,生有一子。大姨的男人是個心眼很實在的山裡男人,他為管不住這個女人懊悔一輩子。

看來大姨是不甘心。

她跑到母親面前,氣喘吁吁地說:妹妹,你看,我都準備好了,帶我走吧。

不行。母親一口回絕:日子過得好好的,你別亂來好不好。姐夫是個靠得住的人,再說,孩子都那麼大了。

看來你是不肯了?你要是不肯我今天就給你跪下!

說著,大姨“撲通”就跪下了。

母親沒轍了。

姥姥在一旁發話:起來,回家去。白養你了。好好的日子讓你給攪亂完了!

大姨也不是死心眼,姥姥一罵,她索性站起來,拎起包袱跑出去了。

母親他們趕到火車站時,一看檢票口就絕望了。

還是那身衣服,那個包袱,大姨正站在檢票口,東張西望。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從山裡趕來的。山裡到火車站,一共三百裡路。

母親又氣又笑。那麼大個人怎麼跟小孩一樣呢?

母親走上前,扯著她走:你怎麼來的?

大姨眼睛一亮,笑了:妹妹,你願意啦?我就知道你心腸軟,嘻嘻。

她不說是怎麼來到火車站的。

父親沒跟大姨打招呼,心裡直嘀咕:山裡的女人咋都這麼厲害?!

因為她們的**。

姥姥又幹又瘦,因為營養不良。她的頭上一直包著一條白肚巾,把頭髮裹得嚴嚴實實。山裡的女人一年洗一次頭,是在過節的時候。平日裡,她們裹著肚巾,暑伏天也如此,幸好四川的夏天不怎麼熱。這是她們的風俗習慣。

大姨長得胖胖的,身體很壯。她的模樣我已完全忘記了。唯一能記起的一件事就是姥姥揹著宇兒,拉著我去她的新家,她給了我一隻蘋果。姥姥指著她讓我叫“姨媽”,我沒叫。自始至終我沒喊過她一聲。這是後話。

姥姥大半輩子沒出過山,做夢一樣來到河南後,便水土不服,天天早上流鼻血。每天一大早,我就站在廚房門口,整個人貼在門框上,眼直直地盯著堂屋,一直待到姥姥用手捏著鼻子,仰著臉,“啊、啊”地出來。她一邊“啊”一邊咕噥著什麼,我全聽不懂,只覺得有趣。白色的肚巾很刺眼。

見到生人,我很害羞。姥姥初到那幾天,我總會躲在一旁觀察她們,很新鮮。父母從四川到家的當天晚上,母親做了一大鍋韭菜燉粉條,給姥姥和大姨一人整了一大碗,端到跟前。她們顯然餓極了,搶過碗,二話沒說,“哧溜哧溜”吃起來。母親也吃,但吃得很慢,很猶豫,邊吃邊看她倆。

她們誰都沒發現,我蜷在裡面靠牆的床上,鑽在被子裡,只露兩隻眼,跟個幽靈一樣。

那晚,乾瘦的姥姥一口氣吃了三碗,大姨也是。吃得母親直嘆氣。

後來,跟姥姥熟了,我就想靠近她。

她不喜歡我,就跟當年不喜歡母親一樣。

我淘氣,時不時從背後扯一下她的粗布衣褲,或是抓一下她的胳膊,她就要生氣。她會轉過身追我,邊追邊罵“龜(閨)兒子”,追不上要叉著腰罵上一陣,再回頭向母親告狀;追上了就用手擰我的臉,提我的耳朵。這時候,我就大哭,非哭到母親跟前不可:“媽,她打我!”

“打你?活該!小毛孩兒那麼皮幹啥,在別人身上摸來摸去,不要臉!”姥姥如是說。

她的原話我不會表達,只有如此翻譯,“不要臉”這三個字卻是原話。

母親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一個是自己的母親,一個是自己的女兒,當自己的女兒想親近自己的母親,而自己的母親卻不加方式地辱罵自己的女兒時,母親顯得無可奈何。

我的臉被擰得發青發紫,這是常有的事。

母親的巴掌落在我的屁股上,屁股發紅。一邊打一邊說:“以後不許手賤,不許去拍姥姥,聽到沒?”

我是捱打都不認錯的那種,便一邊哭一邊叫:“她不是姥姥,不是姥姥!”

“是姥姥!”母親又一巴掌落下:“聽到沒?說!”

“她不是姥姥啊——姥姥家在沙灣——”哭聲叫聲中夾著哀求。

“還犟嘴!兩個都是姥姥,你聽到沒!”母親也想讓我快點認錯,她好住手。

可我偏不認錯。哭調成了唱調——“那你就兩個媽啦——我也得有兩個呀——我那個媽在哪兒啊——我不要你了——我要我的媽呀——”

我從小嗓門大,一哭一唱保四面鄰居聽得清清楚楚。後來,有人提起這段“唱詞”,仍讚不絕口,說“唱”得在理!

4

大姨真有種。

從一個天地到另一個天地,她的適應力、轉換力迅速得令人難以置信。擁有這種心態,起碼保證她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至於精神崩潰,相反,大姨一生活得很無所謂,像一塊石頭,無論扔到哪兒,還是一塊石頭。

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大姨卻天天行蹤不定,除了吃飯睡覺按時回家,誰也不知道她去了什麼地方。母親忙,忙著學習知識,推銷飼料,飼養生豬,無暇顧及她,甚於連我和弟弟都是野在外面不歸的人。每次回家喝水,母親總要有事沒事地問一句:見大姨沒?我們姐弟倆響亮地回答一聲:沒!話音未落,抹著嘴,身體就閃出了門,留下母親模糊的咕噥。

別人奇怪,為什麼我倆總回家喝水,而不走到哪兒喝到哪兒?每家每戶都有一個大水缸,灌得滿滿的,一個大水瓢就吊在浸溼的缸沿上。孩子們玩得渴了,就取瓢舀上半瓢水,站在缸邊,“咕咚咕咚”瞎灌一通,那瓢有葫蘆做的,有鋁製的,還有黃銅做成的,無論什麼做的,都留下一圈說不清顏色的漬跡。喝完水,再把瓢掛上去,泡在水裡,誰都說不準水裡有人的口水,有蒼蠅屎。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喝涼水喝到打嗝的,我見過,經常。跟別人一起瘋,他們跑進屋喝水,我就跟進去,看小小的喉管一鼓一鼓,癟癟的肚皮也像充氣氣球一樣漸漸變圓,永遠看不厭。

母親從不許我倆喝涼水,說喝進肚裡要生蟲子。我們真信了,若不是親眼所見,若不是那一次見過後“哇哇”嘔吐不止,我還真想痛痛快快灌一通生冷水。但我更願意喝母親為我們準備的涼開水。除了我們家,極少有人燒開水,除非家裡來了客人,除非那客人也像我們一樣拒絕喝涼水。

只記得小時侯有種打蛔蟲的藥,淡黃色,螺旋狀,很甜,賣得也很火,一毛錢好幾顆。我常偷偷去買來吃,最後,拉肚子,拉得蹲在茅坑上站不起來,終於拉出一條蟲子,嚇得“媽呀媽呀”大哭大叫。等母親趕來,我便大聲求饒:媽呀,我再也不喝冷水了!我錯了,我只在四四家喝過一次!母親把我“救”了出來,我便吐開了。

大姨的所有作為我都不記得了,所知道的僅僅是母親斷斷續續的回憶。

當年她差點把我害死。母親說。

一天,大姨對母親說:“我要在這兒成家,你給我辦婚事。”

母親一驚:“你咋說來就來呢?當初帶你來時你說這話我還以為你在開玩笑。告訴你,這事不可能,我可不會做對不起人的事。”

“有啥對不起的?誰離了誰還不都一樣活命。”

“有啥對不起?你孩子都那麼大了,書都讀了兩年了,咋狠得了心拋下他爺兒倆?以後孩子長大了,怎麼辦?再說了,姐夫也是實在人,靠得住,你跟著他好好過一輩子吧,別亂想了。”母親勸解道。

大姨不罷休:“反正,我不想再在那窮山窩窩裡呆下去了,我受夠了!他爺兒倆離開我又不是不能過,是死是活他們的命,與我無關!”

“不象話!我不管,你跟媽說去。”

“跟媽說過了,她一打上火車就願意。媽還不願意呆在那兒呢!哪個女人願意一輩子守著窮山到死?你願意?你要是願意就不會跑出來——”

“夠了!”母親不願讓人提起從前,“你想怎麼胡弄就怎麼胡弄吧!”

“好。”大姨笑了一聲,口氣很堅定。

事實證明,大姨確實沒“食言”,接下來的日子裡,她“想怎麼胡弄就怎麼胡弄”。

“物件我已經找好了,見都見過了,煩請你去說一下。”大姨還是離不開母親,起碼在這事上。

“什麼?!”母親更是驚異。

“我說我找好物件了,我們倆都願意。”大姨重複道。

“你找的誰?”母親問。

“鄰村趙三。”

“啊?!你怎麼找的?”

“這個你別管,明天幫我說一下,我後天就從你家搬出去,別忘了。”大姨說完就走開了。

母親驚呆了。她想象不到事情會如此突然,不給人留絲毫顧慮的餘地。她更想象不到,事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她所能想到的,是千里之外孤苦伶仃的姐夫拉扯一個沒娘的孩子。儘管在那個山窩裡,女人生來是繁衍後代的雌性動物,男人女人一輩子,只是為填飽肚皮而辛勞,為傳宗接代而夜夜努力,但無論哪座石頭房子裡,沒了女人的氣息,總有太多缺憾。即使女人不需要男人,男人也永遠離不開女人,特別是在極其貧困的那塊地方,女人嚴重稀缺,這時,男人的**卻更加強烈。人就是這麼奇怪,物質的嚴重匱乏導致的往往是**的過盛,這也許就是為什麼偏僻的山村裡,一個女人會連續生下一大串壯戳戳的孩子,卻仍樂此不疲地一次次懷孕。

人的生命力。

這次大姨自做主張的婚事母親一開始就反對,但對其深感無奈。若母親第二天不去說通此事,依大姨的野性,她還真敢第三天就自己送上門。若真這樣,母親將被當地人恥笑,戳脊梁骨。因為風俗習慣,也為顧及面子,母親極不情願地佯裝了一次媒人,因此,第三天,大姨正正當當地按規矩過了門。走時,她抱走了母親兩床被子,說是嫁妝。別人不知道,我家裡只有三床被子,全家人一年四季的鋪蓋。

鄰村的趙三是個孤兒,幾歲大的時候就死了爹孃,趙三跟叔叔嬸子生活,念了一年書,跟父親一個班,書念不走,卻搗蛋得很,下課專揀粉筆頭,上課就拿粉筆頭對同學們挨個瞄準,砸上去。那時的學生,淘氣歸淘氣,卻不敢向老師打報告,一報告,雙雙都得遭體罰。所以,父親讀書時,放學的路上,打架的人三三兩兩都藏在衚衕裡,一有風聲就全部出動,打得哭爹罵娘,頭破血流。

父親是打架的“慣犯”,別人一呼即上,今天幫這個,明天幫那個,打來打去,打得身邊一個朋友都沒有了,最後只得打自己耳光。父親因打架出了名,卻始終連個打架幫的頭兒都沒混上。方針策略不對頭。農村裡,蓋房子看風水,白喜事擇吉日,這些父親都沒學會,甚至連打架看風頭都沒學會。

趙三愛惹事,惹了事要捱打,捱打要找父親,父親沒頭沒腦就上,不管是誰,只要是衝著趙三的,父親便毫不留情。以至到後來,想打架的人遠遠看見父親就躲。

趙三輟學的理由很簡單:他上課時把粉筆砸在了老師的鼻尖上。

孩子們無貧富概念,無攀比之心,有爹有娘的跟沒爹沒孃的一樣,不失純真,不失自尊。他們的心理很健康,很純潔。趙三是其中的一個。

到了婚齡,有人為他提親,結果,對方一個個頭撓得像撥浪鼓,媒人問及原因,答案不變——那張絲瓜臉,沒福相。趙三生就那張臉,黃瘦,窄成一條絲瓜,故被稱為“絲瓜臉”。其實,真正的原因人人都心知肚明,又都怕說出來,有些事,挑明了便是傷人感情。虛偽的掩飾挑不起尷尬與難過,相反,誠實的告白往往如向傷口上撒鹽。這個原因埋在人們心底,沒人說出。趙三一日三餐平靜地過著單身漢的日子,有事沒事混在男人堆裡吹番牛皮,天南地北地侃,不知道有沒有侃到過夢裡的女人?

沒人願嫁趙三,原因在於:趙三太窮,又沒父母,女的嫁過來,將來生個孩子都沒人照顧。總之,沒人願越活越差。

趙三應該有自己的苦衷。每天傍晚,他騎輛叮噹響的破“二八”車從我們門口過,總要跟人打聲招呼:吃了沒?他也許在盼望,家裡有個女人,圍著灶臺做晚飯,即使只有碗稀飯,吃到嘴裡也是香,心裡也是甜。

趙三在十幾裡外的石頭山上打石頭,全是要命的力氣活,不小心就傷筋動骨。

人們本以為趙三一輩子就這樣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飢。誰知,在三十六歲趙三的本命年這年,老天一糊塗,趙三就覺得天上掉下個媳婦來。不知道大姨跟趙三是怎麼發展的,事情進行得極其迅速,大姨在我家還沒住滿一個月,他倆就結婚了。

什麼都出其不意。

我相信,那段時間大姨把母親折磨得近乎崩潰。她整個人像一魔鬼幽靈,不攪得人魂不附體不罷休。極有可能,她患有某種精神上或心理上的疾病。大姨的荒唐,絕對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她就是要鬧、要瘋、要狂,千方百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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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姨在背後罵“捲毛獅子狗”,那一定是有女人去燙了頭髮,不幸被她撞見;大姨在背後罵“地早該荒了”,那一定是有女人跟別的男人說話,又活該被她聽到……大姨什麼人都罵,什麼話都罵。

姥姥揹著宇兒,扯著我去她家,她塞給我一隻蘋果。我躲在姥姥身後,不敢看她。姥姥掐我一把,說:“叫姨媽!”我的牙深深咬進蘋果,身子縮成一團用力。“叫啊,聽到沒?”姥姥又吆喝。我想扔了蘋果,逃,卻捨不得。蘋果誘惑了我,使我縮在那裡,怎麼掐都不動。

姥姥顯然是故意的。她知道,大姨住在我家時我就不正眼瞅她一眼,更別說稱呼了。

自始至終,我都沒叫過她一聲“姨媽”。

村子裡,凡是女人,都對她忍無可忍。看在趙三的面子上,又看在母親的份上,人們沒報復。有一點是肯定的,許多女人想把她揍了、撕了、砍了、剁了。母親是其中一個。親姐妹也有成為仇人的時候。

大姨在本村鬧騰夠了,又被趙三抽了幾頓,澆了澆氣焰,這才想起母親來。

大姨直接找到母親說:“我結婚你收了趙三家多少錢?”

母親一聽,火冒三丈:“你還沒鬧夠?別人都被你攪成什麼了!別整天在那兒胡言亂語好不好?你當初嫁過去是為了好好生活,看看現在,你把日子過成啥樣子啦!”

“我想怎麼過就怎麼過,你管不著!”

誰看了這些都會對我表示憤怒,斥責我編故事,怎麼不符合正常人的邏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請你相信這確實發生過。見過一個瘋子控制若干正常人嗎?我暫且把“大姨”叫成“瘋子”吧,每個人都會感到好受些。

瘋子背叛了她的家庭,她的妹妹,和她的生活。

在鄉里小小的簡易法庭上,母親作為被告。這場官司實在荒誕,愚昧的人輕鬆地被控制於一個瘋子的手裡。瘋子上告,哭訴稱母親拐賣良家婦女。眾人一聽,大怒,放言道:狗膽包天,蔑視王法,竟連親生姐姐都拐賣,此事定要從嚴處理!

母親在法庭上大呼“冤枉”,又詳盡陳述大姨的前前後後——怎樣從四川來河南,怎樣自談物件,怎樣要求結婚,以及婚後表現等等。最後,母親一急,說:她是瘋子,你們別信她的話!

法官們見母親巧舌如簧,道理一套套,又冒出最後一句“侮辱性言辭”,於是,更加懷疑母親。瘋子藉機發揮,一把鼻涕一把淚,把個法庭攪得亂作一團。

法官受不了這陣勢,吼了句:先回去,明天再來!

母親跟瘋子一起回家。母親說,我陪你回去。

瘋子點了頭。

於是,母親一直把瘋子送到家門口,才哀求她:“姐,把狀子撤了吧,你明知道我沒有拐賣你。”

母親身心交瘁,為瘋子的事,父親跟她糾纏個沒完沒了。當初,父親堅決要趕瘋子走,母親不同意。母親的意思是讓她在這兒住些日子,修養修養。母親錯了。父親有把柄可抓,打罵自由。

瘋子見母親求她,很得意:“行。除非……”

“除非什麼?你說。你要我幹什麼都行。”母親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草,迫不及待。

“除非你給我磕頭。”瘋子說完,狂笑。

母親把牙齒咬得“咯咯”響,答應了。

“光磕頭還不行,還得前後左右圍著我磕,磕夠一百圈。”瘋子又要求。

一百圈磕完,要磕四百次。一向堅強的母親像是中了邪,又答應了。

究竟是瘋子瘋了,還是母親瘋了?兩人都瘋了。在母親的心裡,為什麼要忍受此等屈辱,只有她知道。

母親給瘋子磕了四百個頭,一個方向一百個。瘋子是瘋子,不怕遭報應。

瘋子的話母親實在不該相信。

派出所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拘留了母親。那天,父母從瘋子家回來,一個比一個臉色鐵青,兩人誰都不說話。當時,我正坐在廚房的門框上,直直地盯住大門口,餓得眼花,肚子“咕嚕嚕”地叫。見他們跨進門,我就起來,嚷嚷著:“我餓死了,我餓死了。”

母親沒理我,父親也沒理我。

他們衝我走來。父親突然快走一步,我有種強烈的壓迫感。父親舉起右手,我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整個人就傾斜著仰面栽了過去。我閉上了眼睛,耳朵裡嗡嗡作響,依稀中感到母親的聲音游過來——畜生!

我還是醒了過來。當發現躺在扇自己耳光的人的懷裡時,我突然感到很恨。我想掙扎,想反擊,但渾身軟成一條瀕死的小魚。我哭了,不是因為疼痛,不是因為委屈,僅僅為了恨。

正是從那時起,我懂得了什麼叫仇恨。可憐我還未滿四歲。

我的頭躺向大門口,母親坐在我剛才坐著的門檻上,父親懷裡抱著我,蹲在門邊。沒人說話,我哽咽得很大聲。頭頂的天很藍,浮著幾多雲彩。我的嘴裡被母親灑上了藥粉,很苦,遮住了一股血腥味。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母親迅速起了身,父親抱著我的胳膊也顫抖了一下。我翻著眼,看到了幾雙移動的腳,穿著皮鞋,皮鞋上面,有一截綠色的褲腿。那腳步聲相當沉重,在我的記憶中,此前從未聽到過。因此,至今我無法忘記。

我又看到了母親的腳向“皮鞋們”走去。母親停了一下,轉過身,又馬上轉回,說了句:“別嚇著孩子。”

母親跟他們閃出了大門,那截矮矮的土牆後,傳來一聲很奇怪的金屬聲——清脆的“咔嚓”。

父親低下頭看我。

他哭了!

6

這是一場噩夢.

母親就這樣被關了起來,接受審問.

有誰可以想象那個過程?你有沒有見過一種人,他們一樣出身於貧窮的農民卻瞧不起農民,稍有點權勢便橫行霸道,欺壓百姓,心狠手辣?

說是審問,不如說是逼供。一間小屋子,門窗鎖死,三個“警察”,一個“罪犯”,鮮明的三對一。

母親提及此事,總是咬牙切齒,口口聲聲說要是找到那個人,非殺了他不可。那人是當年三個“警察”中的一個。三個人,一個問,一個筆錄,一個提著警棍站在犯人身旁,他就是名副其實的打手!審問官要得到他想要的回答,倘若不從,打手就將帶電的警棍派上用場。打手是不長人的良心的畜生,打人打得他眼紅,見“犯人”邊滾邊劇烈抽搐,他像有了快感,越發兇狠。

“說吧。咱們是熟人了吧?”審問官冷笑著。

母親臉色煞白:“我是冤枉的!我說過千百次了,兩個村的老少爺們兒都可以給我作證!”

“給你作證?呸!誰不知道你是啥貨色?”對方極為蔑視。

“你媽是啥貨色老孃我就是啥貨色!老孃被你們這些混蛋王八蛋欺負夠了!”

充當審問角色的那個人衝提警棍的傢伙使了個眼色,那家夥領會了,一棍就將母親掀翻在地上。母親跟其他所有捱過這個的人一樣打滾、抽搐。不同的是,母親沒叫出聲。帶電的警棍一棍棍悶悶地打在母親身上,直到捱打的人不再動彈。三個混賬嚇壞了,丟下東西便躥了。

鄉親們總是有良心的。在母親被關押的第二天,幾個人代表全村人去為母親“平反”。他們直接衝到了所長辦公室,威脅說今天不放楊華兒出來就砸了派出所。所長一聽,嚇住了,趕快親自找這個看來挺有名堂的楊華兒,找來找去找不到。最後,一個鄉親在審問室裡發現了母親,好歹母親醒了過來,卻不能動彈,渾身浮腫。

幾個男人上去圍死所長,問:“人呢?”

“啥人?”所長不知所措。

“啥人?狗!畜生!打人的畜生!王八蛋!”

“我不知道。”

“**!老子宰了你!”

一個男人罵著,衝上去要打,被眾人拉住。可惜這個男人不是父親。父親也去了,夾在人群裡,一聲不響。人們知道這個男人恨派出所,但不是為了我母親。他為自己。幾年前,他被人冤枉,關進來以後,先打後審,不讓睡覺,只給吃飯不給喝水,活活被折磨了三天三夜。那次經歷沒把他整垮,相反,把他的膽子給打出來了。後來,派出所再不敢招惹他。

母親被眾人抬上平板車,由父親拉回了家。

打母親的那個人怕出了人命,當天就逃了,直到幾年前才偷偷摸摸回家住下來。他似乎得了心理病,據說,只要一有人說出我們村的名字,他就嚇得臉色煞白。母親沒去復仇,說什麼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偏偏不信。我倒是相信,只要母親找到他,就會殺了他。

另外兩個人事發後主動辭了職,回家好生種地去了。

事情至此,我還是想把“瘋子”換成“大姨”。

大姨的目的無論有沒有達到,她都完了。當地有關部門把她遣回了四川,要她永遠滾出我們的地盤。隔了段時間,她又偷偷回來了,母親一聽到這個訊息便毫不猶豫報了案,大姨再次被遣送回去。這一次,她一去不返。

山裡的丈夫不計前嫌,又要了她。不是姨夫心胸寬大,山裡實在太窮,娶個媳婦實在不容易,離了婚的,過了三十的就更別做這個夢。無論她怎樣,好歹是個女人,並且為一個男人生了一個孩子。大姨返回山裡不到一年,眼睛便瞎了一隻,直至現在都是“獨眼”。她又給那裡的姨夫生了個孩子,未滿月就夭折了。母親說這一切都是報應。

再說趙三這邊。大姨跟趙三一起生活了一年的時間,大姨沒給他生半個子兒。大姨在村裡胡鬧,趙三從未管過,臉卻一天比一天黃。到大姨狀告母親之時,趙三覺得日子沒法過了,就住在了山上,整天不歸家。大姨走後,趙三回了家,再沒去山上幹活掙錢。有人說,趙三系根繩子在屋樑上要上吊,被鄰居發現救了下來;有人說,趙三把大姨的所有東西都毀了燒了。

不過,人們說得最多的,是趙三的致命之處:陽痿!

大姨嫁過去,發現這一點時,後悔莫及。大姨當年也就是三十五歲,正直精力旺盛之時,再加上她生性野蠻粗暴,少了男人那東西,她沒法活。

所以,大姨瘋了;所以,大姨罵遍了村裡的每一 個女人;所以,大姨折磨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