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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七天七夜

第九章

姥姥在懸崖邊燒紙,給三女兒磕頭,願她在陰間平平安安,過上好日子。這一燒就是十多年。

母親沒死。不管是人是鬼,她還在世上活著。一天,當姥姥收到來自遠方的一封信和一張匯款單時,她當即昏死。太大的震撼如一次晴空霹靂,擊得她粉身碎骨。對母親的“死而復生”,姥姥不敢相信。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神志不清,嘴裡直叫“三兒,三兒!”那時候,沒有電話,姥姥請人代筆,給母親回信,信中說媽以為你死了,年年給你燒紙,燒了這麼多年……母親接到信,心如刀絞,哭得天昏地暗。

1

過年時接到一個電話。

對方語速很快,我“啊?”了兩次,他重複了三遍,我才辨別出語調裡的川味。雖然對聽成都話,我基本上沒什麼障礙,但四川山窩裡的土音,我實在承受不了。

他慢速說完第三遍,我聽懂了——“請問楊華在不在?”

我警覺起來:“請問你是哪位?”

“你是哪個?”對方反過來問我。

“你是哪位?”我毫不退讓。

“你是剋剋吧,你媽媽呢?”他自作主張,叫我“剋剋”。

“她不在。有什麼事你說吧。”

“哦。我是你大表哥楊升,知道不知道?咱們沒見過面,但我看過你的照片,你媽寄來的。剋剋,還記得姥姥嗎?你小時侯可是見過姥姥的,要姥姥給你說話。”

他的語速恢復正常,我聽起來很費勁,但還是弄明白了怎麼回事。我正要拒絕,那頭,婆婆,婆婆地喊起來了。楊升叫姥姥:“婆婆,快過來,你外甥女給你說話!”

一個念頭在我腦子裡一閃而過。

“剋剋,等一下,姥姥馬上來了!”楊升說。

“不!”我堅決否認了:“我不是剋剋,我是楊華的鄰居,來這兒串門的!”

“什麼?你說什麼?”

“我說我是楊華的鄰居,不是剋剋!”

“媽呀,”那邊的人很沮喪,口氣一下子堅硬起來,“楊華回來讓她給我打個電話,就這樣!”

“啪!”那邊掛了電話。

一陣盲音響起,我如釋重負。電話只要是楊升打來的,我們全家都會緊張。

我沒對母親講,忘了。

晚飯間,母親又接到一個電話。只聽母親說了幾遍“有啥事你說”,啪就掛了。母親回頭,自言自語:“老子煩透了,支支吾吾說不清,有啥說啥得了,非在那兒浪費時間。”

“四川打來的?”父親問。

母親答非所問:“要錢!說媽得了重病,要咱寄錢回家治病!”

“誰打的?”我感到奇怪。

“你舅舅,每個星期都打電話要錢,怪我這個當女兒的不孝敬。想孝敬幾千裡的咋孝敬啊——”

“不對啊。”我打斷了母親的話。

“啥不對?”母親問。

“下午我接到楊升的電話,他還要姥姥跟我說話呢。我等了一會兒。很明顯,姥姥腿腳好,走到跟前接電話的。”

“你咋不早說?”

“忘了。”

“你跟姥姥說話沒?”

“沒。我說我不是剋剋。”

不知道是那邊的家裡發生了什麼變故,還是受全家人的指使,抑或是他聽進了家人對我母親的怨恨,一時衝動,寄來了這樣一封信,字字鏗鏘,揚揚灑灑——

楊華,你給我聽著!

你十二歲私離家門,至今二十幾年過去了,你沒對楊家做過一點貢獻!你欠楊家的情債永遠還不清!對於我奶奶,你的親媽,你沒孝敬過一天!伺候老人,本事女兒的職責,可是你作為女兒,你做到了什麼!以前我年紀小,不懂事,以為你是個好人,但如今,想想從前和現在,才發現自己錯了,你根本不是好人!我會恨你一輩子!現在,奶奶老了,但還能活動,到將來的一天,奶奶死了,我會找你報仇!不管你在哪裡,我都會提著大刀,踩著兄弟們的血肉追到你的門口!你想逃?沒門!你永遠逃不掉!我要你還我奶奶,償還楊家生你養你的債!要是你敢不還,我楊升發誓殺了你全家!

楊升

沒有日期。

滿篇的感嘆號,以抒發憤怒。

站在一片祥和的小院中間,我把信“朗誦”給全家人聽。字跡太草,母親看不懂,便由我念。念第一句話我就開始緊張,越往後越是緊張得不行。那麼短一封,我停了三次,眼睛時不時檢查矮矮的圍牆上邊。

唸完了。父親小聲說:“敢來?誰敢進我大門試試,宰了他!”

“咋不敢?山裡人那麼野蠻,你又不是不知道。”母親極為敏感,愛胡思亂想。

“這可是咱的地盤。”父親又說。

“咱的地盤又咋了?他真來了你還不是要跟著吃官司,別忘了當年瘋子那事。”

“那咋辦?”

“不知道。”

“你他媽整天給老子找事,四川那頭哪年沒來騷擾?老子這輩子栽就栽在你手裡了!”父親急了。

“他們找事又不是我找事,罵我幹啥?”母親不依。

“還不都是因為你,掃把星!”

“就算因為我又咋啦?事來了你哪次頂過?天塌下來還不是老子撐著。”

“天底下就你本事大!”

“起碼比你大!”……

寫信的人只讀到初中二年級,意識不到自己已到了那個年齡界——殺了人要掉腦袋。

母親揣著信,忐忑不安地交到公安局存檔。公安局的人皺著眉頭看了一遍,問:“寫信人今年多大?”

母親如實報上。

“還是個*毛孩兒,武俠看多了。”公安局的人說。

母親生怕別人不要這信,連忙勸:“把信放這兒吧,怕萬一——”

“當然要放這兒,對任何嫌疑都不可掉以輕心!”

見公安局人如此負責,母親懸著的心落下了。

至少姥姥不知道這麼一回事。

三女兒逃婚以後,姥姥就開始為她燒紙,年年燒,在她生日那天,姥姥把這天當作母親的祭日。沒人以為她還活著,姥姥在得知她逃走的訊息後就認定她已死了。死了,是她的命。那樣的日子,活著不如死了。山裡,每天都有人自盡,生生死死,本為常事。

姥姥雖心狠,但仍心痛。面對這樣的現實,她自覺對不起這個倔強的三女兒,如今,能做的,只有燒紙,給她點錢,在陰間買點飯吃,買點衣穿。

姥姥在懸崖邊燒紙,給三女兒磕頭,願她在陰間平平安安,過上好日子。這一燒就是十多年。

母親沒死。不管是人是鬼,她還在世上活著。一天,當姥姥收到來自遠方的一封信和一張匯款單時,她當即昏死。太大的震撼如一次晴空霹靂,擊得她粉身碎骨。對母親的“死而復生”,姥姥不敢相信。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神志不清,嘴裡直叫“三兒,三兒!”那時候,沒有電話,姥姥請人代筆,給母親回信,信中說媽以為你死了,年年給你燒紙,燒了這麼多年……母親接到信,心如刀絞,哭得天昏地暗。

哪個當娘的不疼自己的孩子?

聯絡上後,母親定時往家裡寄錢。姥姥不再給母親燒紙了,換作每月月初到廟裡燒香,祈求神靈保佑她的三女兒。

英文中有個單詞,叫“Live”,意思是“生活”,把它倒過來寫,便成了“Evil”——“魔鬼”。

母親做了十幾年的鬼,在茫茫的人海中激盪,沒有家,沒有根,有的是,借個地方歇一晚。

那時侯我還不到二十歲,手腳麻利,眼睛亮,跟幾個男人揹著竹筐去偷石油,偷回來賣,賣給黑市,掙幾個錢。母親告訴我。

你膽子那麼大?你會背多少?我問。

竹筐裡裝著油桶,十五公斤的。半夜十二點後,我們繞著山路走幾十裡去偷,偷到後又背回來,當即賣掉。那時候,礦井上看油的人好幾個,還有狗,得趁他們睡熟了再去。人睡得死,狗卻靈醒,一有動靜就躥上來咬。要是被發現,不是被咬死,也是被打死,反正都是個死。

那你沒被發現過?

沒有。我膽子大動作麻利,跑得也快。走了那麼多年了,練出來的。

為什麼幹這個?

活命!走到哪兒都要受欺負。害得破衣爛衫的,又是外地人,別人瞧不起,不跟個當地人混,根本活不下去。頭頭是條漢子,講義氣,我就跟他混了兩年,偷油只幹了一個月:我自願的,為了報答他。

後來怎麼不幹了?

人全部被抓。這是違法的,人人心裡都知道,我也知道。我們在未出動前就被公安局抓完了,一個沒跑掉。上車前,頭頭被人反扣著胳膊還梗著脖子喊“不關她的事,她是我女人!”他是在救我。他們抓我時,我沒反抗,心想進監獄也好,再怎麼也比提著腦袋混飯吃強。

再後來呢?

他死命喊,不放我他就掙著不上車。說實話,他身強體壯,幾個人治不了他。公安局的人放開我,要檢查我的身份。我什麼都沒有,沒戶口,沒身份證,就這麼活人一個。他們上下打量我一番,竟不信這麼個皮包骨頭的女孩子會幹這種事,所以,他們讓我走,走得越遠越好。

我沒聽話,站著不動,看他。他被人按著,腰深深彎下去,頭卻倔強地抬起,眼睛瞪著我,大吼:“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好好活下去,你還小!把我忘了,好好走你的路!

說到這兒,母親埋頭痛哭。

母親說克克長大了,給克克講個關於一個男人的故事,實際上,母親在講自己。母親竭力控制感情,但最終決堤。我不知所措。面對這樣的情形,我想趕快離開,卻又不能。此時,母親的無助,迫使我痛苦地沉默下去。

母親接著講下去。

他被公安局帶走後,我沒離開。我守著他的房子守了一個月,下狠心要等他回來。可是後來,我待不下去了。周圍的男人時不時都要來騷擾,我腰裡別把菜刀,舉在他們面前晃,他們嚇跑了,隔不了多久又要來。我要等他回來,我還不想死,還想活下去,就不敢來真的。要是以前,我早拼上命了。這樣終日提心掉膽的,我受不了。我決定離開,走得遠遠的。我把東西收拾了一下,去監獄見他最後一面。他死也不肯見我。他很後悔,說是對不起我。沒辦法,我只得走了。

現在他人呢?

我幾年後回去找他,他已經出獄了。我四處打聽,沒人認識這個人。不過,我還是把他找到了。

在哪兒?

他把房子賣了,找了個女人結了婚,在女人那裡安了家。我找到他,他說:“╳╳死了,他把錢留給了你!”我欲哭無淚,恨死他了。他沒種承認自己。那錢是賣房子的錢,我沒要,只是告訴他為了等他回來,我六年來再難都熬過來了,沒結婚。那時,我二十四歲。二十四歲的女人,孩子都一大群了,我仍然孤身一個,闖南闖北的。他也沒法,他孩子都有兩個了。我又走了,這一走就沒了他的信兒。

你還是沒忘了他。

母親不語。

他是個好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母親又說。

4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好似一張破碎的臉。

年輕的母親流浪在中國的某一個城市。

母親每到一個地方,都在火車站或汽車站的候車廳落腳歇息,順便找點活做,攢點錢。對自己的未來,她毫無把握。在一個個陌生的城市裡,攢動的人頭中,曾有那麼多和她命運相同的男男女女。她充滿了渴望,渴望一日三餐,渴望一張床,渴望擁有一個溫馨的家,不管是貧是富,只要那裡有個主人,是自己。隨著年齡一天天增大,母親的這種渴望愈發強烈,生活的壓迫使她傷痕累累的心靈備受煎熬。永遠都是一個人,走走停停,藏藏躲躲。她渴望跟人交流,告訴他們她的腳走累了。

眼神尖銳的她望著街上一個個行色匆匆的成年男子,心裡莫名地有種衝動。她想衝上去,抱住其中一個的腿,給他跪下,求他:“讓我嫁給你吧!”她沒那樣做。她需要做的,是爭取機會,繼而,耐心地等待。

母親想了許多,決定出去找份體面的工作,這樣,就有機會與別人打交道。於是,她行動了。她沿著大街,一家一家地問過去:“請問你們要幫手嗎?我啥都會幹,我想在你們這兒工作,讓我幹什麼都行。”對方上下打量一番她,見她年紀不大,長得眉目清秀,又操著一口外地口音,便問:“你有證件嗎?”“沒有。但請你相信我不是壞人!”母親如實回答。“沒有證件我們不敢要,你走吧。”對方拒絕了。“給我一個機會吧,我不要工錢,只要給我飯吃,給我地方住就行了。求求你們!”“走吧,走吧,這年頭像你這種人多了。”母親被轟了出來。

但她並沒死心,仍挨家問過去。在一家飯館前,母親又是求人,說著同樣的話。大掌櫃愣愣地盯著她看,眼神迷離。母親見他不懷好意,轉身要走,被一個正在吃飯的年輕人叫住了:“喂,你過來一下。”

母親愣住了,但一看見桌上的飯菜,便毫不猶豫地走了過去,坐在他對面。

他看出她餓極了,便遞給她一雙筷子:“吃吧,儘管吃。”又吩咐掌櫃的:“再來一盤包子!”母親毫不客氣,將盤子裡的菜全部撥拉在碗裡,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他仔細地打量著對面這個女孩子——烏黑的頭髮,兩條垂在胸前的大辮子,白皙的皮膚,寬廣的額頭,多情的大眼,性感的嘴唇,微隆的胸部……他咳嗽了一聲,臉微微發紅。

包子端上來了,母親夾起一個,兩三口吃完。

“慢點吃,慢點吃。”他說話了,又“咳、咳”兩聲。

“你年紀輕輕,不到二十吧?”

“十七剛過。”母親嘟囔著回答。

“不是本地人?”

“不是。”

他停住了,又是沉默。

“幹了幾年了?你面相不俗,怎麼落到這個地步?”

“什麼幹了幾年?”母親問,不禁抬起頭望了他一眼。這一眼,讓母親頓時臉漲得緋紅,心跳加速。面前這個男人,三十歲左右,身材健碩,長得濃眉大眼。他的皮膚有點黑,呈現一種古銅的亮澤。他的眼神多愁、同情、憐愛。正是他!母親記起來了。在自己的夢裡,他是那樣溫柔而多情。第一次夢到他的時候,母親哭了,跪著求他,你不要走,不要走!

母親沒心思吃飯了,心裡一團亂糟糟。

“就是……”他又發話了,“你以前遇到過的男人?”

“我沒遇到過男人。”母親對著碗裡的飯菜說。

“那你以前是幹什麼的?”

“流浪。”

“幾年了?”

“從十二歲開始。”

母親見他不像壞人,又願意和自己說話,便坐著不想走了,慢吞吞地吃飯。她想抓住這個機會,不讓他走。

他再次打量這個女孩子,有些不相信。

年輕時的母親確實長得很美,她嫁給父親時是三十歲,村裡人跑來看新娘,以為她才十八歲。

“吃了我的飯,你得說實話。”

“我說的沒一句是假。”

“噢。”他感嘆了一聲,見桌上的飯菜被母親掃光了,便從兜裡掏出幾張鈔票,推到母親的胳膊底下:“這些錢你拿著。”

說完,他站起身,就走了出門。

母親挺直腰桿坐在凳子上,手裡舉著飯碗,盯著面前的幾張鈔票,一時回不過神。他就這樣走了?為什麼給我錢?他到底是誰?

大掌櫃見他離去,便不失時機地湊上來,笑嘻嘻地對母親說:“我這店裡正缺一個幫手,你留下吧!”

“那個人是誰?”母親不回答,反而問他。

“他呀,可是這城裡出了名的人物,專門脫救被陷害的那些人。這年頭,亂得很,誰知道今天過了明天在哪兒呢。天天有人被打成右派,捱整,他帶一幫人專門跟那些整人的人周旋,盡力搭救那些受冤枉的。看你年紀小,不如在我這兒安定下來,我管給你吃住,咋樣?”

大掌櫃張著嘴,等待母親點頭。

誰知,母親喃喃地說:“就是他了!”

“什麼就是他了?”大掌櫃迷惑不解。

“我找的就是他!”

母親是不幸的,又是幸運的。命運,在生活中,就像一杯水。人出生那一刻,清清白白,純純潔潔。之後,被生活丟入水中的,有沙粒,有石頭,有顏料,還有上天恩賜的雨水。一生中,有多少人會和你相遇,又有多少人和你碰杯?一旦遇見那個與你碰杯的人,就讓你的水沉澱,沉澱成一份感情,仰頭飲盡。此生無悔!

把感情交出去的那一刻,你便交出了你的一生。

母親在湧動的人群中一眼便看穿了他那魁梧的背影。她追上去,堵在他面前,專注地看他。他吃了一驚。

“把錢還你,我不要!”母親遞給他錢,他沒接。

“我……”話未出口,她的淚水就溢了出來,“我要跟著你!”他驚得不知所措。

“我要跟著你,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求求你把我帶上吧!求求你!”

母親差點沒給他跪下。

他終於點了一下頭。

5

他帶母親去見了他的兄弟們,那些兄弟稱他為“頭兒”。他給母親安排了住處,這使母親驚喜得手足無措。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他讓母親呆在家裡給兄弟們做飯,母親十分樂意。母親無時不在憧憬這個比她大十多歲的男人將來有一天會要她。她千方百計接近他,但他表現得那麼冷漠,似乎在故意不跟她說話,也從來不問一句她的從前。母親感到很失望。人,總是這樣不容易滿足。

母親不甘,主動接近他:“幫我找個工作吧,我想賺錢。”

他沉思片刻,還是沒有答應:“在家呆著吧,外面亂得很。”

“我不怕。你留我之前我還不是一個人在外活得好好的?給我找個事做吧!”

“不行。你好好在家做家務就行了,這些已經夠累的了。”

“不!我有手腳,我不想在這兒白吃白住。你到底為什麼把我留下?可憐我?你曾經把我看作妓女——”

“我留你是為了讓你好好長大成人!”

他忽然變得很嚴厲,不管母親再怎麼糾纏不休,他都堅決不答應放她出去工作。母親實在想不通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日子過得風平浪靜,舒舒服服的,這樣過了一年多。他把母親看作自己的親生妹妹。他告訴母親,他是工人家庭出身,爹孃在文革初始雙雙懸樑自盡。他的爹孃是清白的,只是憤世嫉俗,恨透了那個世道。他深覺對不起二老。二老留下的遺書中交代他要照顧唯一的妹妹。但妹妹在二老死後的一天,突然失蹤了。悲痛之餘,他打起精神,與以前的兄弟一起,幹起了這個。不管能有多大作用,他都盡力去做,認識的、不認識的,只要是條無辜的命,他都會去嘗試。那些人跟他熟了,多少會留個情面。

他還對母親說,你跟我妹妹一樣大年齡,我救了你,別人也會救了我妹妹。

母親的感受,更多的是憐愛和失望。

不知為什麼,母親隱隱覺得他是在冒險,因此,常有種不祥的預感。

出事這天什麼預兆都沒有。

他被人報復了。一群人把他堵進死衚衕,打得他半死。

半夜裡,他的兄弟們發現了他,把他抬了回來,使勁捶母親的房門:“華兒!華兒!”母親驚醒,起床開門,門閂剛動就被他們撞開了。母親朦朧著眼,隱約看見他們抬著一個人,血肉模糊。

“華兒,把頭兒放你這兒。你會包紮不會?”一個兄弟緊張地問。

母親一聽是“頭兒”,腦袋轟地大了。自己整天胡思亂想,盼著這一天,等它真的來了,自己又後悔不迭。

“華兒,你到底會不會?”見母親瞪著眼不吱聲,那人急了。

“會、會,我會。”母親反應過來,連忙回答。

兄弟們放心了,松了一口氣。他們把頭兒輕輕放在母親的床上,交代了一句:“別讓別人知道!”

母親鄭重地點點頭。

他們一走,母親就開始動手為他清洗了。他的頭被打破,濃稠的血順著額頭流下來,結成痂,覆蓋了一隻眼睛。胸前的襯衫被撕破,布條一縷縷垂下來,釦子一顆不剩。他的胸部,印著深深的幾條血痕,還留下明顯的人的腳印。深藍色的褲子上沾滿泥水,烏濁濁地從褲縫處劃開,從腳踝到大腿處。他的腿露出一半,健碩的肌肉掙著脫出來,即使這樣,也帶給了人無窮誘惑。母親看了一眼他微張的雙唇,便折身關了門,一個怪念頭閃進腦中:“他是我的了。”

母親打來一盆溫水,端到床前。十八歲的姑娘站在床前,深吸了一口氣,開始用指尖一點一點地去撥他的衣服。她把他剝了個乾乾淨淨,一個成年男子的身軀在她面前暴露無遺。她有幾分得意,有幾分感激,還有幾分渴望。災禍一定是壞事,這是誰說的?

母親細心地為他擦拭著全身的血跡,倒了一盆一盆的血水。她像是在為一個嬰兒清洗全身,那樣虔誠。一點點為他擦洗額頭、眼睛、嘴唇、脖子、胸口、胳膊、手指、大腿、小腿、腳趾時,那種偉大的母愛在母親心底被激發了出來。她愛他,像愛自己的孩子,細心、憐惜、責備。

早在那座大山裡忍飢挨餓時,母親便瞭解了一些中醫知識。她託那些兄弟出去弄來中藥,自己為他熬,為他敷,為他洗。他醒過來了,感激地看看母親,又欣慰地睡熟。

他的兄弟們,為了掙飯錢活命,為了給頭兒買藥療傷,私下裡一起去偷油。這事母親知道,她沒告訴頭兒。在緊急關頭,誰能避免美與醜、善與惡的糾纏?自古之士,以義為先。兄弟們明白他們在幹什麼,也知道前面有什麼在等待他們,但仍義無反顧地去了。所以,在被抓的那一刻,他們沒一個企圖要逃,真正做到了有難同當。

在母親的悉心照料下,他慢慢好起來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就完全康復了。他要求出去活動,兄弟們苦口婆心地把他勸住了。母親的心痛一下子轉為驚喜。她慶幸自己能與他一起多呆一段時間,她甚至希望他永遠不要康復。

這天夜裡,母親上床睡覺,這是她一個月來首次上床。他一見此情形,臉刷地紅了,說,我也去我屋裡了,一個月來讓你操了這麼多心。你救了我一命,我永不會忘。

母親跳下床,一把將他攔住:不要走,不要走……

不行,不行。他喃喃著,搖了搖頭,執意要走。

別走!母親怒了,嘶吼起來。你知道你把我害得有多苦嗎!我沒一天不想與你在一起,沒一天不等著你被人打傷,那樣,我就可以照顧你,跟你在一起了。別怪我心狠。一個月裡,我總是等你睡熟了,再回來趴在床前,整晚整晚地看你。我是你的,你為什麼不要我!我清清白白一個女兒身,你為什麼不要我!

母親一頭扎進他的懷裡,發洩一樣大哭起來,哭得他心都碎了。

那天夜裡,母親有了她一生中永遠不可磨滅的男人。她把身世告訴給他,發誓今生今世只愛他一個!

他摟著這個既善良又有些潑辣的女孩子,愛得心痛。

第二天夜裡,等他睡熟,母親就開始為他冒險了。她揹著他,和他的兄弟們一起艱難地去幹那個不正當的行當。兄弟們知道為什麼這個女孩有如此大的勇氣。

6

那個男人是誰?

讀學前班時,我見過一個男人,來找母親。他穿著潔白的襯衣,深藍的西褲,鋥亮的皮鞋。他提了個鼓鼓的公文包,皮製的,黑色。他個頭兒足足超過一米八,皮膚黝黑發亮,很精神。他一共來過兩次,來的時候父親都不在。母親似乎知道他要來了,總是早早做上一桌子菜,剛做好,他就到了。

他毫不拘束地進屋,母親貼著他坐。他拉開公文包的拉鍊,取出一隻只家用燈泡,最後取出一袋花花綠綠的水果糖,見我遠遠躲著,便招呼:“剋剋,過來,給你吃糖。”他的口音跟我們不一樣,跟母親的也不一樣。我一點一點挪到他跟前,心裡狐疑:“他咋知道我叫克克?”我抬起眼望望母親,母親滿臉堆笑,說:“接著吧,快謝謝歐陽叔叔。”

母親啥時候變得這麼文明?農村裡沒人這麼叫,都一口一個“大爺”、“大叔”,“叔叔”這個詞書上有。或許,城裡人才這麼叫。

自己就是沒出息,見了好吃的什麼尊嚴都不要了。我臉一紅,哼哼道:“謝謝歐陽叔叔。”話音未落,搶過袋子就跑。

一口氣跑到街上,迫不及待剝開糖紙,嘴裡塞得滿滿的。街上人多,大人小孩都端著飯碗蹲在地上吃。人們吃飯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湊,一吃就吃幾條衚衕,一頓飯吃上一個鐘頭一點不怪。我故意站在人們中間,扯開嗓門問:“大爺,天底下有沒有姓歐的?”

“姓歐的?沒聽過。”那人哧溜了一筷子麵條,回答我。

“有吧?我家來了個姓歐的叔,叫歐陽哩。”我滿自豪地告訴他。

“歐陽是個姓,複姓。”他真有學問。

“你家來了個歐陽叔?”一個女人盯著我問。

“是啊。”我爽朗地回答。

“你手裡的糖是他買給你的吧?”又一個女人問。

“對,對。”我忙點頭。

“好不好吃?”她又問。

“可甜啦,咋不好吃?不信你嚐嚐。”我說著,掏出一顆要給她。

“哎喲,我可吃不起這糖。”她揚著手不接我的糖。

“你那個歐陽叔是來找你媽的吧?”其中一個人問。

“對。就是找我媽的。”我不否認。

人們互相遞了個眼色。

“剋剋——”母親在遠處叫我。

“我回去了。”我跟他們打了聲招呼,向回跑。

“跟那些人說啥啦?整天你嘴巴快,吃著糖也佔不住。”

“我沒說啥。我問他們天底下有沒有姓歐的,還說糖是歐陽叔叔買給我的。還有,小娟她媽問歐陽叔是不是來找你的,我說是。就這麼多。”

“回家好好呆著去,以後別人問你就說什麼也不知道,聽見沒?”

“可是他們問的我都知道。”

“那你撒謊說你不知道。”

“你不是不讓我撒謊嗎?”

“以後讓你撒謊了,只要不對你媽我撒謊就行。趕快回去,拿著糖出來拽啥呀?沒規矩!”

母親真讓我苦惱,一會兒不讓我撒謊,一會兒又讓我撒謊。

第二次歐陽叔叔來的時候我就在家好好呆著,不但如此,還前後屁股追著母親。母親有些煩,回頭低低跟我說:“出去玩去。”

“不。”我撅起了嘴。

歐陽叔叔在,母親不好罵我。我還是跟著她,手裡提一包糖,嘴裡塞得腮幫子鼓鼓的。

歐陽叔叔進了母親的房間,我倚在門框上看。母親幾乎貼著他的背,掂起腳把他的西服脫下,輕輕地放在床頭。母親在看他,眼睛溼溼的,臉恰好對著我。母親輕聲細語地問:“坐了那麼久火車,累了吧?”

“不累。”歐陽叔叔語氣顫顫地。

他們出來了,從我身旁擠過去。我轉了個身,還是倚著門。

他坐在凳子上,面前一大桌子菜。母親為他倒了一盅白酒,滿滿的溢了出來。“喝吧。”母親說。

他一仰頭,幹了。接著,他吃菜,母親為他夾著,放在面前的盤子裡。他低著頭,一個勁兒地吃,不看母親,更不看我。母親不說話,他不說話,我更是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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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剋剋,出去玩去。”母親喚我。

我搖搖頭,哼了一聲:“不。”

“這是第二次了,記著。”母親來真的了。

歐陽叔叔肯定聽不懂這是啥意思。母親使喚我,我如果不願意,只要到第三次,就得捱打。

聽到母親這話,我馬上離開門框,把糖狠狠往桌上一摔:“不吃了!”轉身就走。轉身的一剎那,我恨恨地瞪了歐陽叔叔一眼,恰好,他這時抬起眼,在看我。

“剋剋打小脾氣就大。”背後,傳來母親這句話。

跑出大門的時候,我聽到歐陽叔叔開始跟母親說話……

歐陽叔叔是一個燈具廠的廠長,這是我後來知道的。那次來過後,我再沒見過他,但他那高大的身材、潔白的襯衣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子裡。

我找到他,他說:“╳╳走了,他把錢留給了你!”母親說。

這個“╳╳”是不是“歐陽”?

問母親,母親說忘了,忘了那勞改犯的名字。

7

世界上男女情事,我總覺得,最痴情的當數男人,最堅強的當數女人。這是我在目擊到的一系列事情中總結出來的。

年紀越大,父親對母親的依戀越重。每天回家一進門,父親就會喊:“華兒!華兒!”要是母親在,答應一聲,他便不再作聲,默默地去做他的事情。要是母親沒答應,他會立馬返身出門,一道街一道街找,直到找到為止。母親對我們說:“你爸整天進門就叫我,沒事也叫。在他身邊他罵你,不在身邊他又找你。”說這話時,母親有些驕傲。

給你講個故事。

十幾年前,一個村子,貧窮、破敗、愚昧。那裡有個男人,叫伍子。

伍子在兄弟中排行老五,他娘的最後一個兒子。伍子爺爺那輩還是地主,家境殷實,到伍子爹這一代,便沒落了。伍子爹抽大煙氣死了伍子爺爺,敗了家,害了自己。造孽啊!八輩子你也不得投生啊你——伍子爹還沒來得及斷氣,挺著圓滾肚子的媳婦便跪在床前呼天搶地,眾人勸不住,硬是斷了氣,差點兒跟那短命鬼一起去了。老年人說伍子爹去的時候眼是睜著的,有淚淌在溝溝壑壑的腮幫。

伍子在娘肚子裡受了氣,造了孽,跟著娘昏死過幾次,一生下來便一副愣怔相,活象他抽大煙的爹。大人們背後嘀咕:這孩子在娘肚子裡就被折騰壞了,毀了腦子。後來的事也證明了人們的這些話沒錯。伍子從八歲開始跟一群光屁股蛋兒的小子一起進學校讀一年級,整整讀了八年還沒讀走。其他人一個一個畢業了,最後只剩伍子一個人,每天早上擦著未掙開的眼睛,跌跌撞撞朝學校走去。那條從家通向教室的路,伍子閉著眼都能走直線摸到。

村子裡的生活緩慢、乏味而平靜。吃了上頓沒了下頓的日子依然能把一群群淌著鼻涕的小子養成大人,並且一個個虎背熊腰,力大如牛。伍子卻是個例外,只因為他在娘� �子裡時便被折騰壞了。

伍子娘在伍子讀第一個五年級的時候死了。打這年起,伍子的教育便終止了。伍子上面的哥姐已結婚生子,預設沒了這個弟弟。伍子成了孤兒,一人住了一所空蕩蕩的大房子。

伍子有問題了。一大早便趿著沒了底的破鞋從村子東頭遊蕩到村子西頭,雙手揣在黑棉襖的袖筒裡,渾身掛著一團團黑棉絮,淌著清水鼻涕,眼皮一動不動耷拉著,臉似乎沒洗過,不見皮色。見誰都不理。

“伍子,一大早蔫雞一樣,昨夜裡在床上幹過頭啦?”一樣出來溜街的男人一邊朝坑坑窪窪的黃土地上噴一口濃痰,一邊朝伍子罵出一天中的第一句話。

一個李家的媳婦,受公爹羞辱,沒臉活下去,一氣就跑到伍子的大房子裡,上吊了。那男人說的是那媳婦的魂在夜裡纏上了伍子。

伍子黑著臉,一步一步向自家土牆邊挨去……

伍子再怎麼說也是個男人,上天成全了他一次。

一天,村子裡來了一個要飯的女人。那女人不知道流浪了多少天才迷迷糊糊闖進了我們這個村子。她的模樣嚇哭了幾個鑽進人群瞅熱鬧的小孩。孩子們憋紅了臉,“哇”的一聲軟在了地上,大人們抱起,一記響亮的巴掌掄在光屁股蛋上,那哭叫立馬收住,小腦袋使勁往大人衣領下鑽,一聲接一聲地嗚咽。女人亂草一樣的頭髮蓬在頭頂,沾滿了汙七八糟的麥秸、鳥屎什麼的,有幾縷恣意地散在眼前,把一張沒皮相的臉遮了一大半。兩隻烏溜溜的眼睛從後面大膽地裸露出來,在人群中茫然而無謂地搜尋著什麼。我記得她朝我的臉上望了一眼,乾裂的嘴唇蠕動了一下,我的心便隨著猛地抽了一下。我死死抓緊一旁一個女人的手。

那女人很髒、很臭,但不說話,這一點不像其他瘋子或傻子——那些人常常喋喋不休地唸叨著什麼。

“伍子,領回去吧,白撿一婆娘。”人群中一個男人起鬨道。

“就是呀,這女人倆眼滴溜溜的,不是傻相,領回去吧,伍子。”一個好事的女人又接著叫了一聲。

伍子在人群外蹲著,腦袋縮在沒衣領的破襖裡。女人身上的汙味與他身上的穢味穿過一條條結實而畸形的泥巴腿相互滲透著,溶和著,避開了人們的雜語,避開了伍子貧窮頹廢的生活,也避開了農家人柴米油鹽的清苦日子。

我看見伍子傻傻站了起來,手揣在掛著棉絮的袖筒裡。眾人一齊把頭轉向伍子,“呵呵”地笑著,嘴裡咕嚕著不假思索的髒話。伍子向人群移過來,人們讓開了一條縫。伍子走到那女人腳邊,臉憋得黑紅,嘴哆嗦著,掏出的手垂在腰際。那手充滿了**,指尖對著女人的臉,一陣緊似一陣地抖著。

“拉走啊,伍子,怕啥哪!”男人們嚷嚷著。

伍子似乎憋足了勁兒,迅速地出手,一把便抓牢了女人放在地上的髒手,拖著走了,乾淨,利索。那女人掙了幾下,踉踉蹌蹌地跟了上去……

幾天後,人們看見伍子一身平展展地在街上與人說笑,頭也梳了,臉也洗了,黑襖也換成了藍裳。一個男人不知說的哪句話惹毛了伍子,只見他扯開喉嚨:“憑你那肥婆娘?十個我也不換!啥德行!”伍子的嗓音一點不亞於其他男人。這話恰被一個路過的女人聽見,她接腔道:“喲!伍子,有了媳婦就是不一樣啊!”說著,一轉臉,差點撞上一個陌生女人。只見這女人身段尚好,收拾得幹淨利落,頭髮烏黑,五官端正,一雙大眼烏溜溜的。她一看那眼,頓時明白了,朝這女人一抿嘴,不動聲色地走開了。幾步遠後,回頭一看,只見那女人一雙手將一碗熱騰騰的麵條遞到了喜滋滋的伍子手裡……

村裡的男人誰有伍子這種福氣!媳婦伺候到這種地步了!

話一傳開,女人們便三三兩兩向伍子家院子走去,出來時一個個臉色都變了:這女人把家收拾得像模像樣!

大人們的事對小孩子們來講永遠是個謎,猜不透。

別的孩子有的跟著大人去過伍子的家,回頭對我說伍子老婆一點不兇,笑起來很好看,又不訓斥小孩。那女人對於我,也成了一個謎。那些天,每次放學從他家門前過都想進去看看,但始終沒有。也許是第一次見她時,她那一眼把一個小孩子的膽嚇飛了。

對那女人,我的好奇心越來越大。但想不到的是,我還未來得及去她家裡再看她一眼,她就消失了……

8

一個上午,電閃雷鳴,雨下得昏天暗地。一道沉重的霧障狠狠砸向頭頂,不由分說。雨的聲音增添了勞苦人民的焦灼、不安、甚至絕望。每戶人家都閉了門窗,窩在屋裡打發著沉悶的時間。悶雷轟隆隆地在房頂一個接連一個地滾動著,有時也“咔嚓”炸響一個,這時,馬上就會聽到一個孩子響亮的哭聲。閃電伴著炸雷撕裂昏暗的長空,天地便剎那間白花花地亮一下。這兇猛的雨,兇猛的雷電是不是預示著什麼呢?

“快出來呀——伍子出事了——”

一個渾厚的男音像悶雷一樣轟隆隆地在整個村子裡滾動著,一遍又一遍。每個人都聽到了,都感覺到了一種死亡般的窒息。幾乎在同一時間,所有的門都“吱呀”一聲,接著,“咣噹”被撞開了。幾十條狗滿街滿街地瘋叫著,男人們、女人們與孩子們的腳“啪啪”地拍打著泥地水溝,大雨下得瘋了一樣,沒命地潑洩在每個人的頭頂。雨聲、人聲、腳步聲、狗叫聲、嬰兒的哭聲交織在一起,似乎在為生活哭泣。

人越來越多,大大小小的腳套著不同的鞋子把泥水攪得越來越渾。我被母親拽著,跌跌撞撞往前跑,似乎在逃命。大家都知道,前面有更大的不幸在等待著……

人們在一望無際的田野邊站定,女人們與孩子們都屏住了呼吸,朝同一個方向望去。雨水無情地打著我的頭、臉、身體。我泡在水裡,一把一把地擦著眼上的雨水,心臟“怦怦”地急劇跳動著,只覺眼前的情景迷離而虛幻。

男人們一個個拿著粗大的繩子向長長的水渠邊奔跑著。我從沒見過這些大人跑得這麼快過。他們光著上半身,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衝,有人滑倒了,這邊的人群中便多了一聲女人的尖叫。在遠處的水渠上,晃動著一個野人一樣的身影,披著麻布片奔跑,雙手在空中揮舞著,仰著頭,脖子伸長,從那裡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呼喚:“你回來啊!我的鳳英——鳳英啊——回來啊——”那是伍子。

忽然間,伴著伍子野獸般的嚎叫,天空劃過一道亮光,倏地點亮了整個天地——這是副怎樣的畫面啊!大片大片的田野邊,沉默地駐立著一群女人與孩子,男人們光著肌肉滾滾的膀子,手裡拿著一捆一捆的繩子,朝同一個方向飛奔,他們的身子在雨中扭動、掙扎。遠處,一個野人樣的傢伙舞動著雙臂,絕命地奔跑,絕命地呼喊……這是一副活生生的原始狩獵圖。天地被點亮的瞬間,時間退了好遠好遠。

亮光一閃而過,接著,一聲炸雷,把人們炸醒了。人群開始混亂,女人們尖叫著:“孩子都回去!這兒有閃電!快點!”“大家都回去!回去!”“伍子這次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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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人推著往回走,腦子裡全是伍子絕望的吼叫……

村裡的人把伍子關在屋裡,整整七天七夜。大家輪流給他送飯。伍子的命終於保住了。而對於那個叫“鳳英”的女人,從此,人們再也沒有提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