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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割袍

陳芙臉色變了變。

她純粹因為好奇才問這些市井間的事情,要是被姐姐或者其他夫人聽到,自己受罰不算什麼,恐怕會連累到杜太太。

她又不傻,自然看出來姐姐對杜太太似乎有點成見。

可她平常聽皇后娘娘的話習慣了,一時倒編不出什麼瞎話來,遂支支吾吾地說:“聽杜太太說醫館裡的事,覺得很有趣。”

皇后娘娘興趣更濃,“本宮也沒去過醫館。”

易楚尋思片刻,清清嗓子,笑道:“剛才說起開醫館的郎中,有人夜裡多夢難眠,去求教郎中。郎中就開了半夏、秫米兩味藥,因見病患半信半疑,遂道,‘藥只是其次,至關重要的是服藥後,務必將藥碗扣著放,如此便可安睡。’”

隆平長公主有意替易楚解圍,插嘴問道:“這是什麼道理?”

易楚莞爾一笑,“郎中道,‘裡說,目不瞑者,飲半夏湯一劑,其病新發者,覆杯則臥,這都不懂?’”

眾人齊齊笑了,“真是庸醫誤人,好在沒出大過錯。”

這是裡的故事,覆杯則臥是說放下杯子就能睡著,形容藥效神速。

陳芙暗舒口氣,朝易楚笑了笑。

宮宴跟杜仲說的一樣,菜式花樣很多,賣相漂亮,味道也好,就是分量太少,三筷子下去就少了一半。

易楚平常食量就不小,今早在寅時吃了不到兩隻花捲,撐到現在早就餓了,只礙於面子不好放開量吃,覺得頗不痛快。

眾人都是出身禮儀之家,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席間倒很安靜,只皇后娘娘殷勤地勸大家吃菜喝酒,又特特地問易楚,“杜太太可習慣喝這茶?”

茶盅是繪著海水團龍紋的青花瓷,茶湯澄黃,有股濃香。

易楚真沒喝過這種茶,也不露怯,大大方方地道:“頭一次喝,嘗起來茶香醇厚,不知道是什麼茶?”

隆平長公主就笑,“難怪你不認識,我們也極少喝這茶,是小琉球那邊進貢的凍頂烏龍,母后賞了我二兩,杜太太要是覺得好,回頭我分你一半。”

易楚忙推辭,“不用,我喝茶少,有了好茶也嘗不出好來,白可惜這好東西。”

便有人“嗤”地笑了笑。

顯然是笑話她喝茶嘗不出好壞。

易楚循聲望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鵝蛋臉兒,柳眉秀目,穿著桃紅色繡百蝶穿花的褙子,頭上戴著赤金點翠如意鳳釵,頸間掛著赤金項圈,極有派頭。

少女見易楚瞧她,示威般昂起了下巴。

易楚微微一笑,掂起筷子慢條斯理地繼續吃飯。

吃過飯,眾人又吃一輪茶,因見皇后娘娘神情有些懈怠,眾人便識相地告辭,獨獨留下了陳芙。

跟來時一樣,仍是先後換了好幾個宮女太監領路。

而跟來時不同的卻是,這次卻是跟眾人一同經過長長的甬道。

儘管礙於太監在,大家並沒有交談,可身邊有人陪伴,甬道也便得不那麼寂寥漫長。

出了神武門,各家的下人侍女忙不迭地迎上來,攙扶著各自的主子。

人群裡,身材頎長,意氣風發,穿著玉帶白長衫,臉上掛著清俊笑容的杜仲就格外顯眼。

易楚笑著朝他走過去,“不會是一直等在這裡吧,你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守門的軍士換值時給了我六個肉包子。”杜仲展臂護著她往對面的樹蔭下走,大勇正在套車。

除了平常那匹黃褐色的蒙古馬,另外多了匹高大神駿的棗紅馬。

杜仲笑道:“乾清宮的太監出來宣旨,正好遇到我,就稟了皇上……皇上在練騎射,順便將這匹西域馬賞了我。”

馬個頭很高,只比易楚矮半頭,雖然是馴熟了的,易楚仍不敢靠近它。

杜仲將韁繩栓在車轅上,讓馬隨著馬車跑,自己仍上了車與易楚一同坐。

易楚便提起在宮裡見到的事情,“……聖旨未下,就介紹是宣府總兵的太太,帝后感情是不是很好?太后似乎不太喜歡皇后,對皇后孃家嫂子也冷淡。”

杜仲就道:“皇上登基除了有先帝遺旨外,陳家出力不少,文定伯暗中拉攏了不少朝臣,陳峰跟晉王北征,也是有功之臣,皇上記著這份功勞……太后跟皇后倒沒什麼嫌隙,我估摸著一來是因為皇后成親五六年無所出。另外就是,忠王過世不到半年,太后仍為他吃齋念佛,皇后卻時常大擺宴席,想必太后心中略有不滿。”

易楚深為理解。

皇后的喜是顯而易見的,卻忽略了太后的悲,或者再過幾個月,等過了年再如此張揚也不晚。

不過,這是天家的事,易楚怎麼想全無用處。

眼下卻有另外一件事讓她惦記著。

易楚問起德公公,“……專程讓宮女來提點我,你可是認識他?承了他的情,總得找機會還回去才好。”

杜仲也疑惑不解,“以往只對乾清宮的太監熟悉,可邵廣海告老出宮了,原本御前伺候的太監都另調他處,現在乾清宮裡的除了原本忠王府的老人外,都是新近選上來的……德公公是慈寧宮裡的太監,好像也是忠王府帶進來的,只見過他一面。以後若有機會再見,定然當面致謝。”

杜仲辦事素來周全,易楚遂不再問,靠在車壁上假寐。

時值午後,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人們大都在家中午歇,極少有人在街上走動。

大勇揮動著馬鞭,將馬車趕得飛快。

馬蹄踏在道路上,發出單調的嗒嗒聲,易楚慢慢合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易楚感到一雙有力的大手將自己攬在懷裡,鼻端是熟悉的艾草的清香。

她下意識地往散發著艾香的地方靠了靠,就聽到頭頂傳來溫柔的低喃,“阿楚,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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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楚懊惱地嘟噥,“怎麼這麼快?”

杜仲親暱地親親她的額頭,“乖,馬車裡蜷著不舒服,等回屋躺著好好睡一覺。”

易楚睜開眼,剛睡醒的小貓般,伸了個懶腰,面上漾出慵懶的笑容,“我的頭髮是不是亂了?”

杜仲打量一下,將她鬢角的幾絲碎髮抿到耳後,又將南珠花冠扶正,“反正也只幾步路,沒事。”說著掀了簾子跳下馬車,回身又將易楚扶下來。

易楚剛進屋,還未來得及換衣服,冬晴就慌慌張張地闖進來,“太太不好了,二姑娘……”

杜仲沉聲打斷她,“沒看到太太累了一天,不說趕緊端茶打扇過來服侍,開口就是二姑娘。二姑娘能有什麼火急火燎的事兒?”

聲音不大,卻有種震懾人的力量。

冬晴急忙跪下來,欲言又止,一副惶恐的樣子。

易楚嘆口氣,問道:“怎麼了?”

冬晴吱吱唔唔地道:“早上太太出了門,二姑娘就躲在屋子裡哭著鬧著要尋死,一會兒撞牆,一會兒上吊,早飯跟午飯都沒吃,這會聽說太太回來了,二姑娘說跟太太見上一面也就死而無憾了。”

易齊素來自傲,又愛惜容顏,從來不會玩這種尋死覓活的花招。

易楚頗為疑惑,急急地說:“帶我去看看。”

剛走到西廂房門口,就聽到裡面傳來壓抑的抽泣聲,“受了這份屈辱,我是再也沒臉活下去的,只是姐姐向來對我照顧有加,怎麼也得見姐姐一面。”

又是冬雪的勸慰聲,“到底怎麼回事,二姑娘說出來,奴婢雖然愚鈍,興許還能想出個笨法子……大熱天,二姑娘別哭壞了身子。”

易齊不說話,哭聲卻更是委屈。

易楚推門進去,見易齊仍是穿著早上那件嫩黃色的比甲,只是比甲上粘了土,又混了淚水,顯得有些凌亂。裙子半掀著,露出白皙修長的小腿,膝蓋處兩塊青紫,還有幾道血痕,非常明顯。

“怎麼傷的?”易楚大驚,彎腰瞧了瞧她的腿,厲聲呵斥冬雪,“也不知道請個郎中,或者去曉望街要點傷藥也行?”

冬雪正要回答,易齊抽抽泣泣地說:“是我不讓的,留著這處傷,也好請姐姐為我做主。”

易楚問道:“做什麼主?”

易齊抬頭瞧了眼易楚,又看看冬雪與冬晴,欲言又止。

冬雪極有眼色,拉著冬晴退了下去。

易齊這才低低開口,“早晨送了姐姐出門,不知為何姐夫又轉了回來,拉著我就要親嘴,我死命掙脫出來,卻被姐夫拉倒在地上,蹭出這些血絲來,鄭三嫂在一旁也瞧見了……古往今來姐妹同嫁一人……”

話音未落,只聽“咣噹”一聲,房門被踹開,杜仲冷著臉進來,看都不看易齊一樣,揚聲便道:“既然是想男人了,我就成全你。來人,把她捆起來賣到窯子去。”

易楚尚未反應過來,本能地阻止道:“不要,別!”

杜仲逼視著她,“你什麼意思?”

周身冷寒的氣勢散發出來,易楚彷彿又看到了那個俾睨天下傲視一些的錦衣衛特使。

她囁嚅地說:“你不能這樣,好歹也是姐妹……”

“姐妹?”杜仲冷笑聲,舉手拍在桌面上,五分厚的桌板頓時斷為兩截,上面的茶壺杯盞灑了一地,叮噹作響。

撩了袍襟,闊步往外走。

易楚下意識地伸手阻攔,手指觸到衣袖,險些被他激起的風帶倒。

門“咣噹”一聲合上又被震開。

他怎麼會生這麼大的氣?

易楚愣在當地,呆若木雞。

易齊跪行至易楚身前,哭哭啼啼地扯著易楚的裙裾,“姐夫先是羞辱於我,又要把我發賣,我實在沒臉活下去,姐姐還是讓我死了吧。”

易楚起初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駭著不及反應,現在卻是完全明白了,冷冷地看著易齊,“阿齊,你不瞭解你姐夫,他若是想要一個人,還會容你掙脫開?本來,我還想過上一兩年,等外頭風聲小了,就尋個老實厚道的人家把你嫁了,嫁妝也會給你備得體體面面的。沒想到你卻打的這份主意……看在以前十幾年相處的情分上,我不會賣了你。西郊有處庵堂,明兒我讓人去打聽一下,就把你送過去。”

“姐,”易齊哀哀地哭,“我不去庵堂,那裡根本就不是人過的日子……再說,只有那種犯錯汙了名聲的人才去那裡。我要去了,怎麼在人前露面?姐,你還不如直接讓我去死。”

易楚譏諷地搖搖頭,“你要真有死的念頭,早在榮郡王府時就死了,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姐,你怎麼會這樣說?”易齊愕然地抬頭,她自以為在郡王府發生的一切,只要她不說,家裡人就不會知道,她依舊是原本的二姑娘。

沒想到,易楚什麼都知道。

她什麼都知道,卻從來都不說,從來沒露出一絲一毫的輕視與不屑。

是不是姐夫也知道了,所以才對她這般冷淡,要將她賣到妓院?

易齊腦子轉得飛快,她不想去庵堂,只能緊緊抓住易楚這根救命稻草,“姐,求求你,我知錯了。”

易楚俯視著她,彎腰從地下撿起一塊碎瓷片,狠狠地劃向衣襟。

輕薄的玉生煙料子沿著瓷片的利刃,一寸寸斷開。

“從今而後,你我不再是姐妹。”易楚黯然轉身離開。

冬晴與冬雪遠遠地站在院子中間,並不敢朝這邊窺視。

易楚吸口氣,儘量使聲音變得平靜,“把屋子收拾一下……要是二姑娘實在不想活,就由著她,只別讓她偷跑出去。”

兩人訝異地對視一眼,齊齊答應了一聲。

易楚回到正屋,杜仲並不在,也不知怒氣衝衝地跑到哪裡去了。

易楚尋了家常舊衣出來,將身上的衣衫換下。

百兩銀子的羅裙,才只穿了一天。

易楚心裡苦澀得要命,面上卻露出淺淡的笑容。

夕陽漸漸西沉,天空籠上一層鴿灰的暮色,遠近人家次第亮起燈火,空氣裡瀰漫著飯菜的香味,杜仲沒有回來。

飯涼了溫,溫了又涼,杜仲仍是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