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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少年初成(一)

烏衣巷口, 謝漣悄無聲息的將崔琛的親兵打發掉。

他看阿狸猶豫著該怎麼處置崔琛, 正想上前去幫她解圍。見那邊盧軒的人到了,便又退回去。

――在阿狸自家門口,自然用不著他去救美。若他真跳出去了, 反而會讓人各種腦補。因此能不露面,還是儘量不要露面的好。

這一夜阿狸的表現著實把他嚇了一跳。

平日裡看著多嬌憨柔順的小姑娘, 對上崔琛這種混世魔王卻半點都不退縮,偏偏敢跟他硬抗硬。已經將崔琛制住了, 還要一本正經跟他說道理的模樣, 也真的相當可愛。

――其實謝漣也想評一句“可敬”,但……還是可愛多些。尤其是崔琛擺明了一張“少跟我廢話”,偏偏又不得不聽著的臉時, 她的固執就顯得尤其的不合時宜的可愛著。

那本該氣勢凜然的一巴掌, 她扇起來也嬌憨無辜。謝漣覺得,若自己是崔琛, 被她那麼掃一下, 只怕會忍不住出言調侃。

罪過罪過。

眼看著崔琛走遠了,王家護院們也各自散開,阿狸卻依舊在柳樹下站著,謝漣就稍微有些猶豫。

明月皎潔,落輝如霜。阿狸身姿聘婷, 嫻靜站立,便如月下美人悄然綻放。

江南冬日也是溼寒的,呼氣成白。她微微的攏起手來, 將兜帽拉上。白絨毛貼上面頰,她便用手指勾了一勾。那漆黑的眼瞳映了明月,越發清澈了。

她是在等什麼人。

謝漣思忖了片刻,還是從拐角那邊走了出來。

阿狸正在想,謝漣今日也未必會出來,自己是不是不該再等了。便見青黑色袍裾如水蜿蜒,福壽銀絲荷包垂落在一側――是謝漣停在了她面前。

阿狸竟有些尷尬,不覺就紅了臉,抬頭結結巴巴道:“你也來看燈啊……”

謝漣便知道她是在等他,心裡那點微妙的不甘立時散去了。一時只覺清風朗月無邊。他微微低頭,眉眼彎彎的看著阿狸,“……來賞明月。”

阿狸立刻看天上,“嗯,今晚月亮真好。”

謝漣望著她的面龐,笑著點了點頭:“確實皎潔明澈,不染纖塵。”見阿狸不明就裡的贊同著,便含笑避開眼神,問道:“想去哪裡走走,我護送。”

阿狸想了想,“你帶沒帶釣竿?”

“呃……這個時候帶釣竿,不相宜吧?”

“那我就放心啦。”阿狸笑起來,“咱們去河邊吧。”

“喂喂――”謝漣一面抗議著,也跟著笑起來,“我是那麼不知趣的人嗎?”

兩個人並排往河岸去。

江南水路縱橫交織。白牆黑瓦的屋頭,便有小橋流水的景緻。不過一個拐角,出了巷子,便是玉帶一樣的拱橋。

橋畔並沒有什麼燈,寂靜無人,只遠遠的可望見秦淮河畔招展的酒旗並姑娘們探身出來揮舞的手帕。那笙歌如絲,嫋嫋繞繞的飄過來,似有若無。

橋下水清,映著明月。鶴影掠過,便銀鏡似的破碎了。

有石階通著下邊渡船。謝漣先下去,踢落了石子,入水咕咚一聲響,迴音清遠。阿狸跟著。石階生苔,她便攬了披風與裙子,搖搖晃晃的下。謝漣探手過來,阿狸連忙握住了,這才站穩。覺出他手心發燙,下意識便要抽回去。

謝漣卻沒覺出唐突,將她扶下來才松了手。解披風鋪在石頭上,示意她過來坐,“這邊最好。”

阿狸坐過去,果然那邊最開闊,沒有石橋與房屋遮擋,月光灑落,天水交映,便如雪霽雲開,明澈如鏡。就笑道:“真是好月色。”

謝漣卻不以為然,道:“在城裡也就這樣了。真的好月亮還要到山上去看。若山上再有一泓天潭,那才真叫絕妙――寒月清輝,萬里明澈。夜半時沆瀣初生,煙雲湧動。人坐在那山水之間,連心胸都開闊了,一時間便能凡塵盡忘。”

阿狸聽他說著,便心生嚮往,“你說的,真是謫仙才能見到的景緻。”

謝漣便回望著她笑,語調一時也放柔了,“……日後我帶你去看。”

那個“日後”,阿狸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兩家主母縱容他們往來,其實也就是默許了他們的“日後”。

青梅竹馬的年歲上,也許並不真的明白喜歡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但在懵懵懂懂之間,那份情懷便已然滋生了。

他並不把她當外人。

這一些,阿狸也都覺察得到。

她從荷包裡取出絛穗遞過去。

謝漣還不明白。

阿狸便道:“給你的,配在荷包上。”

這就是私相授受了。謝漣臉上一時竟也有些發熱,然而他本就是灑脫不拘的人,和阿狸之間也一貫光風霽月,沒什麼好避人耳目的,便坦然去接。

碰到了阿狸的手指,覺出那冰涼柔軟來,卻不由就停了一停。

此刻他才忽然意識到,這雙手他已經握住過不止一次了。

便又望向阿狸。

阿狸眸光明澈,映著滿月,乾淨得像是一泓清水。

謝漣將絛穗握在了手裡,依舊對著阿狸,“我該回贈些什麼才好?”

阿狸抿了唇,笑道:“要記得帶我去山上看萬里明月。”

謝漣心裡便有柔軟溫暖的情愫蔓延開來。那感覺便像春夜潮水般靜默而洶湧的來,頃刻便將一整顆心都填滿了。

他凝視著阿狸,一時竟有想抱著她親一親的衝動。

自然是不能這麼輕薄的。

便又笑道:“這個容易。你就沒別的願望嗎?得黃金百兩,不如季布一諾――我答應的事,定然會做到的。”

阿狸:t__t……就是這樣,才不敢隨便跟你要三要四啊!

然而難得少年自我推銷了,也不好太冷落人。阿狸還是仔細的想了想,“現在確實沒什麼特別想要的。要不然,等我想起來再說?”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謝漣說話不愛引經據典,隨口一個故事便趣味盎然,還不用費腦子就能聽懂。

阿狸嘴笨,他說的便多,總能輕易將阿狸逗樂了。阿狸笑時,他便彎了眉眼望她。時間流逝得飛快。

地上起了涼風,天迅速便陰寒起來,連月色也暗淡了許多。隱隱有雲朵堆聚起來。

謝漣望了望天,道:“像是要下雪的樣子。”時候不早,阿狸一個小姑娘在外面呆久了,總是不好的,便又說,“我送你回去吧。”

阿狸就有些惆悵,“以後怕是不能再這麼出來了。”

她雖然遲鈍,卻並不蠢笨。前些日子她阿孃已經命人收拾外院的屋子――其實早幾年她阿孃便說過,該讓阿琰搬出去了。只是老太太寵大孫子,總捨不得,才一年年拖到今天。看來如今她阿孃是下定了決心了。

王琰搬出去不過是第一步。她畢竟也大了,日後男女大防少不得就要嚴厲起來,像今日這般與謝漣相見,她阿孃便再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去謝家小住也再無可能了。

所幸這個時代對女人的約束從根本上就少,上山禮佛或是跟著她阿孃出門交際,當不會受太大限制。還不至於被當籠中鳥一樣關起來。

只是下一次見到謝漣,又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謝漣聽她這麼說,又想到她在柳樹下安靜等待的模樣,就有些意動。

一句:“我就讓叔父來提親”轉了幾轉,終於還是沒說出口。

一者他尚不明了阿狸的心意。二者他和司馬煜在這件事上還有默契,不比出輸贏來,誰都不能做這一步打算。

就笑道:“你若在家裡悶得慌了,就給七妹寫信。想來我嬸孃的面子,你阿孃總會給的。呃……別說是我教你的。我日後還要上門的。”

阿狸“噗”的就笑了出來。

又說:“阿琰太年少了些,時常氣盛,還託你多看顧。”

謝漣笑道:“應該的。”

他這麼說,總是比別人更讓人放心些。

謝漣依舊將阿狸送到柳樹下。

一直望見阿狸牽著小丫頭的手,消失在深深的巷子裡,才將絛穗取出來看著。

那穗子他攥了一晚上,這麼冷的夜裡,竟也微微有些汗溼了。

他並不講究裝飾,也比不出好壞。只是這麼看著,心裡便如被暖洋洋的日頭照到了一般,無比的妥帖安穩。

才要收起來,背上便已經給拍了一下。

謝漣就稍稍有些頭痛了,“阿醜?”

果然是衛琅,吊兒郎當的繞到他跟前去,伸手便要奪了那穗子去看。

謝漣一把握住了,晃過去――笑話,什麼東西到了衛琅手裡,還能再拿回來的?旁的也就罷了,這個是不會讓他碰的。

衛琅也不再去搶。他手上原本就滿滿的,左邊泥猴,右邊糖猴,頭上除了饕餮面具,比崔琛還多叩了個豬頭面具。此刻正將最後一個糖葫蘆塞進嘴裡去。也實在搶的力不從心。

含含糊糊的說:“別怪我沒提醒你,你手上攥的東西別讓第二個人看見。”

謝漣就有些好奇,“怎麼?”

衛琅用糖猴指了指,“同心結盡千千縷――你說怎麼?”

謝漣一時就有些發懵。他知道阿狸不可能私下饋贈他這種東西。只怕她也只是覺得好看,並不真明白這是什麼――也只有衛琅這種從小長在閨閣裡,被一群長姊百般荼毒的人,才會知道這種東西。

然而心裡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歡。

自然是不會讓衛琅看出來的。

衛琅再伸手去指的時候,謝漣早已經將東西收進了懷裡,一本正經的道:“你看錯了。”

衛琅:……再提醒你我就是豬!

“好吧,我看錯了!總之你小心收好,別讓王琰看見,不然有你煩的!”

謝漣也不與他爭辯,只問:“你怎麼來了?你家會沒燈看?”

誰都知道,花裡胡哨的東西,衛家從來不落人後。他那些阿姊生來就都是美人,又愛打扮。隨便在頭上插根荊條,額上貼朵黃花就能風靡全城,引得萬人效仿。永遠走在時尚前沿。

上元燈也總是他家的最精緻巧妙。

衛琅那種穿女裝都力求完美、不露破綻的性格,就是這麼培養出來的。

衛琅眼睛閃了閃,就笑得有些不懷好意:“跟太子一道出來的――我不是他伴讀嘛。”

謝漣:……=__=|||

“太子殿下呢?”

衛琅眯了眼睛,微微地仰起頭來,“你自己猜啊?”

――太子來還禮了。

人日那天阿狸不是送了他一根穗子嗎。太子覺得,古人說的很對,禮尚往來。來而不往非禮也。一來二往,阿狸知道了他的品性,就不會再對他心存偏見了。

收了人家的禮卻不來還,成何體統!

所以於情於理,他都是該來見阿狸的!

可惜當日他忙著幫衛琅善後、聽他阿爹訓誡,實在抽不出空來。

等他終於有些閒暇了,忽然發現,阿狸家他進不去了――也不是進不去,而是他一出現,阿狸家裡就會一本正經的出迎,恭恭敬敬的把他奉為上賓,仔細招待,招待完畢,再恭敬送回。他根本就沒機會溜進內院去。

太子對這一招太熟了!當年他想出去玩兒時,他殿裡宮女太監們就是這麼一刻不落的看著他的。

但是他不可能用對付宮女太監的手段來對付阿狸一家子。

好不容易想到,上元節這天,阿狸可能會出門,便守株待兔來了。

他照舊帶了一把金燦燦的櫻花草。

路上遇到賣泥塑的小攤販,看到攤子上泥老虎做得憨態可掬,拍一下屁股還會汪汪的叫,大感新奇,便抱了兩個來,想送給阿狸解悶玩。

他怕再讓王家下人看見了,便只等在偏門外邊。裝出路人看燈的模樣來。

此刻已經徘徊了小一個時辰。

天陰欲雪,烏雲蔽月。初初等著時的興奮期待已經平息下去,卻依舊尋不見阿狸的蹤影,他漸漸覺得有些冷滲。

只是心裡固執的覺得,他是能碰上阿狸的,便拖延著不肯離開。

他確實是碰上了阿狸,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

――阿狸進了巷子,一眼便望見他在遊蕩。她心中百般滋味雜陳,卻並不想再糾纏不休。便繞到另一邊的角門進去。此刻已經回到閨樓上。

從樓上望,可看見巷子裡的燈火,偶爾有一些角度,也可以看見他望過來的面孔。

阿狸便不點燈,只靠在閣樓窗邊,微微開一條小縫看著他。

其實他現在還是個孩子――阿狸想――他跟她所認識的司馬煜完全不同,人勝節那天她便已經知道了。此刻她心裡微微酸楚的感覺,只是一種移情。

但她還是安安靜靜的躲著,在還能看他的時候,再多看他一眼。

司馬煜的腳步停了下來。

月亮已經完全被遮住了。

只是一會兒功夫。雪花先是一片片,繼而紛紛揚揚,漫天漫地的飄落下來――這一年江南孟春開始返暖的時候,居然又下起雪來。

整個建鄴城的天空都是白濛濛的大雪。秦淮河畔的笙歌笑雨像是頃刻間都消失了,萬籟俱寂。

只他一個人,懷裡捧著一束櫻草花,兩隻泥老虎,傻乎乎的等著一個未必會出現的人。

他靠著角門前的臺階坐下來,看雪花化在櫻草花上。

他捧著那兩隻泥老虎,不知道說給誰聽,“這個是老虎,是不是很可愛?而且只要拍一下這裡,就會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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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拍了拍老虎的屁股,拍一下,它便汪的叫一聲。

這個雪夜裡,只剩這麼一種聲音。

他的說話聲便也越發的低了下來,“……這一隻是你,這一隻是我。”

巷子口已經有宮車駛進來,是有人來接司馬煜回去了。他安靜的待了一會兒,等泥老虎空腔裡迴響的聲音散了,終於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和灰塵,起身離開。

他最後抬頭望了一眼牆的那一邊。

司馬煜上了馬車,遠遠的駛過了朱雀橋。阿狸才從閨樓上下來,推開角門,拾起他留下的花和泥老虎來。

這種泥老虎是北邊傳過來的東西,阿狸在來這個世界之前便玩過。

那憨態可掬的模樣,根本就不像一隻老虎,反而更像一隻傻乎乎的大狗,連叫起來都是“汪汪”的。

阿狸拍了兩下,聽著那叫聲,不覺就將它抱進了懷裡。

她嘆了口氣。白霧凝成,大雪悄無聲息的落下來。一夜未停。

很多時候人都是騙不了自己的。究竟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心永遠都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