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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只如初見(四)

自謝漣、衛琅離開建鄴, 沈田子加冠出仕, 王琰也外出雲遊求學後,建鄴城裡豪門交際的圈子驟然便熱鬧起來。彷彿只是在一夜之間,以往只流傳於父兄叔伯口中的少年們就都到了獨當一面的年紀, 紛紛開始出現在世人面前。

當少年們長成時,少女們也到了最美好的年華, 建鄴城熙熙攘攘的婚配季節也就開始了。

轉眼太子也過了十五歲生日。

這個孩子七八歲時就學人家追老婆,到了別人真開始想姑娘的年紀了, 他反而沒了動靜。自那次華林宴扮宮女之後, 便再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每日裡安安分分的跟著太傅讀書,跟著皇帝旁聽政務,跟著謝漣、衛琅他們習武歷練。已經是個十分靠譜, 十分出色的好少年。

皇后這兩年也替他看了一些閨秀。

姑娘們都不錯, 要模樣有模樣,要修養有修養。然而真樣樣都好到讓皇后覺得“就是她了”的, 還真沒有。

看著不錯的閨秀們, 皇后也常宣進宮裡來,有意無意的也叫司馬煜遠遠的望見,想看他有沒有特別喜歡的。

皇后本以為自己該擔心的是司馬煜豪言壯語“全都想要”――這個年紀的少年往往都是有這種衝動和野望的――她沒想到,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司馬煜的反應十分淡漠,不要說野望, 他幾乎連青春期少年的蠢蠢欲動都沒有。在皇后問起來的時候,一臉茫然。各種提示之後才露出一點“貌似是有這麼一回事來著”的恍悟表情,為了不敗皇后的興致, 聊以應對,“都不錯。”

“特別好看的呢?”

司馬煜努力回想,然而實在想不起來。他擺明了還記掛著旁的事,實在懶得在這種事上花心思,就敷衍,“當然是阿孃。”

皇后雖然無語,但對這回答顯然還是很得意。

“阿孃給你挑太子妃呢。”就笑著提點他。

司馬煜才稍回了神,抬了頭魚一樣望著皇后,也不知是深思、走神還是迷茫。好一會兒之後,臉上竟換成了“就為這種小事把我叫過來啊”的微微不耐煩的表情。

“隨便。阿孃,我很忙的。”

皇后:……你忙的那些才隨便!這是最不能隨便的大事好不好!

司馬煜這麼冷淡,一開始皇后還以為大概是因為她挑的姑娘不和司馬煜的品味。

司馬煜什麼品味?皇后覺得,十有八九還是謝涵那樣的。驚才絕豔,氣清質華,彷彿餐風飲露,不染塵世繁雜。

每個男人心裡都有個天仙姐姐嘛。

這種多存在於男人的幻想裡,還真比較難找。就算是謝涵本人,肯定也不完全是這樣的。要真是這樣,那絕對沒法兒居家過日子――就算是太子妃,日後的皇后,她也是要跟太子,日後的皇帝煙火柴米過日子的。

但是漸漸的,皇后就覺得有些不對頭了。

司馬煜不是對某些,而是對所有的姑娘都沒反應――不管多漂亮,多俏皮,多知性,多接近謝涵的氣質,他統統都只是看一眼,無所謂的評論:“哦,不錯。”

就沒有然後了。

那態度,簡直就跟曾經滄海,歷盡繁華之後似的,不知該說是波瀾不驚還是死灰不燃。

實在令人不安。

而隨後發生的一件事,終於讓皇后徹底的感到不妙了

按著慣例,皇子年十五之後,若還沒成婚,詹事府便會給東宮送去特製的繡屏,安排專門的宮女,供他觀摩和取用――啟蒙教學,大家懂的。

一般說來,做到這一步,對這個年紀滿腦子綺思和幻想的少年來說就已經夠了。門都已經開啟了,放出什麼來都不奇怪。

但司馬煜看了畫屏,唯一的反應是,“真醜。”

好吧,沒有透視和結構的年代,人物像確實美不到哪兒去,皇后覺得,司馬煜的感想,也……也不可謂不誠懇。

然後對教他辦事的那些宮女――或者說那些皮膚白細,胸口飽滿,在他就寢時只穿著一襲輕紗上前伺候他更衣的,正當年華的美少_婦們――司馬煜就在她們的圍觀注視之下,毫無所覺的換好衣服,呼呼大睡了。

儘管來回稟的宦官替司馬煜開解,“殿下許還不到對這些上心的時候。”

――有些人確實開竅晚些,尤其有其他的事讓他將青春期的滿滿幹勁投注其上時。

但皇后想到司馬煜的案底――特指十二歲時扮女人被男人求婚,並且扮女人時他表露出極大的熱情和興致――就覺得冷汗潸然。

這可個男色風靡的時代,太容易沾染某種不良傾向了!

女人憂心時,就容易做些一廂情願又不合邏輯的事。

比如明明司馬煜的問題是對女人還沒開竅――或者說沒興趣,但皇后想到的不是確認症結所在,而是趕緊挑個好姑娘塞給他。

原本也不是那麼著急的選立太子妃的事,立刻便被提上了日程。

這個時候,阿狸早已經被排除在皇后擬定的備選名單之外。

當年阿狸當街打崔琛屁股的事雖沒有傳揚出去,但皇后是知道的――她事後追查過。皇后覺得,阿狸做法雖大快人心,但未免太招搖了。且那時她才十歲出頭,性格就已經這麼強勢,日後還不知得霸道到什麼地步。

當婆婆的心理就是這麼矛盾。她既希望兒媳婦家裡強勢,最好能幫兒子少奮鬥十年。又不希望兒媳婦性格強勢,最好性子軟一點再軟一點。不一定要逆來順受,但也絕對不能主導她兒子。

阿狸這表現顯然不符合。

更何況,王家也不是沒出過驚天動地、連皇帝都能取代的皇后。

……還出過追著皇帝打的叛臣呢!

是以事後,皇后只略一考慮,就把阿狸排除了。

這些年相看閨秀們,一次也沒有提到阿狸。漸漸也就把她給忘了。

但皇后跟皇帝提太子妃的事時,皇帝居然又想起阿狸來了,冷不丁就問,“王坦的閨女怎麼樣?”

皇后早就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立刻就想起來,司馬煜曾向長宜公主打探過阿狸。

這就是曙光啊!

隨即又想到當年的顧慮。

但救命稻草都抓到手裡了,怎麼肯隨便放了?

就自我安慰,也許過了幾年,姑娘大了,性子也變溫婉了。總之且先看看,不好再說。

也不跟皇帝提阿狸當街教訓人的事,只道:“我倒是把這姑娘給忘了――這樣,改日我把她們全部宣進宮來,一併考察看看。”

皇后就在中元節後,挑了個天朗氣清的日子,以賞菊為名,令夫人們帶著閨女入宮。

因往年阿狸娘不常帶阿狸出來,怕她不解意,還特地吩咐要帶上阿狸。

接到懿旨的時候,阿狸正陪在她阿孃身邊。

她只是想,等了七年之久,這一天終於再一次到了。

儘管覺得十有八九自己已經被內定了,但是面試來臨前,阿狸居然無法控制的緊張起來。

這種感覺很奇怪,一週目裡她莫名其妙的透過了;二周目裡她拼命想要被涮掉,結果也還是被透過了。這都第三回了。怎麼看這都是不可違逆的命運的軌跡,根本就不會出意外,但阿狸心裡就是無法平靜下來。

她其實什麼也沒想,但夜裡躺在床上就是一派頭腦清明,怎麼也睡不著。睜開眼睛看見月光穿透了窗簾,銀輝澄澈,便披衣下床。

就那麼倚在窗邊,在無邊夜空和明月之下,望著建鄴城裡層層疊疊的屋宇和樹蔭。

終於又要嫁給他了。很長時間之後,阿狸想。

她忽然就記起個笑話:怎麼是你。怎麼還是你。怎麼老是你。

好吧,就算說給他聽,他也不會懂。

阿狸想,他也該長大了吧。總讓她對著一個不記得她的小孩子,她心裡受不了。

長大了的話,就沒關係了。只要大家都是成年人,有足夠的判斷力和承受力,立場與責任對等,就可以全心全力去追逐和奪取。成年人總是要經歷一些事,承擔一些後果的。

更樵響起,月亮偏西,已交子時。

儘管依舊毫無睡意,但阿狸不想帶兩個黑眼圈去見皇后,還是閉窗去睡了。

結果第二天起床還是掛了兩道黑眼圈,阿狸不想撲滿臉粉,就用黃瓜片蘸著蛋清敷了半天。

珠翠蒸了雞蛋給她,她傻乎乎往眼睛下滾著按摩,當即就糊了滿眼雞蛋花。把珠翠她們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幫她洗掉了,確定沒燙著她,才忍不住笑起來。

結果還是撲了粉。

去見阿狸娘時,阿狸娘還在用早飯。

侍女端著水盆伺候,阿狸娘對阿狸招了招手令她過去,就著浸溼帕子,邊給她擦邊笑道,“小姑娘就是乾乾淨淨的才好看,小小年紀塗什麼脂粉,沒得汙了顏色。沒聽人說嗎――庸脂俗粉。”

阿狸:……那個詞不是這麼用的啦!

就含糊道:“夜裡沒睡好,有黑眼圈。”

“那也不打緊。”阿狸娘擦完了,就捧著她的臉端詳了一陣子,“哪裡有黑眼圈?看不出來。你用不著緊張,就是進宮去賞菊。什麼大事啊?弄得如臨大敵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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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害怕啦。”阿狸小小聲。

而且什麼賞菊啊阿孃,分明就是相媳婦兒,你別糊弄人啊阿孃。

“就是,沒什麼好怕的。拿出氣勢來,讓皇后看看咱們王家閨女的風範。”

阿狸:t__t……阿孃你別給我壓力啊。

七年之隔,阿狸終於再一次踏入顯陽殿。

在殿外,幾個小姑娘一湊面,彼此間就姐姐妹妹的叫上了。

沒辦法,都是熟人。

沈棘子、庾秀、謝清如、劉少君、何貞……除了為父守孝的桓道憐,這一輩未嫁少女裡最出彩的幾個都到了。小娘子們個個是人精,縱然沒重生過,彼此在這種場合一相見,就明白了七八分。

除了謝清如,旁人笑容裡就都有所保留。也不多說話,寒暄完畢,便安靜的等著入殿。

只謝清如湊到阿狸身邊,小聲道:“阿姊,好久不見了。”

阿狸笑應著。縱然躲著謝漣,但她跟謝清如間也一直都沒生疏了――謝清如註定了是她的弟媳,人又大方坦率,實在沒辦法不喜歡。

兩個人低聲說著話,阿狸眼神卻不自覺就瞟到庾秀身上去。

小姑娘依舊端著架子,背挺得筆直。蹙著眉頭,微微仰首望著顯陽殿上牌匾,不知在想什麼。一時她阿孃輕聲叮囑她什麼,她才冰美人般面無表情的垂下睫毛。

阿狸瞧見她眸中有輕蔑和意氣一閃而過。

阿狸不知道皇后跟庾家的恩怨,只記得二周目裡庾秀也曾是太子妃的熱門人選――事實上三週目裡她呼聲也挺高的。連殿裡皇后身邊有頭臉的宮女出來,都要先對庾夫人和她點頭致意,才引領眾人入殿覲見。

阿狸深吸了口氣,謝清如有些不解的望了她一眼,跟著太傅夫人進殿了。

她阿孃輕輕推了推她的背,阿狸才覺出自己肩上繃得緊,忙放鬆了。也跟著步入。

皇后依舊是當年的模樣,鵝蛋臉,豐腴端莊。四十出頭的人了,臉上還沒什麼皺紋。精神也好,笑語嫣然,隨和可親。

一看就知道幸福美滿。

這一次沒有拉著姑娘們的手挨個問話。只跟命婦們寒暄完了,才望了女孩子們一圈。最後停留在庾秀臉上,特別含笑道:“這幾日庾娘不來,太后唸叨呢。”

庾秀不冷不熱道:“因病了幾日,一直沒出門。竟勞太後娘娘記掛了。”

“怎麼就病了?好些了沒?待會兒讓太醫給你看看。”

“聽了些故事,嚇著了。已經好了,不勞娘娘掛心。”

這答得就太冷淡了,庾夫人忙對她施眼色,皇后卻依舊笑著,“好了就行。”

偏沈棘子天真爛漫,不懂眼色,竟追問道:“什麼故事,竟能把人給嚇病了?”

庾秀當然不能告訴她,是她姑母被當今皇帝過河拆橋的故事。只勉強笑道:“我這邊還沒好利索呢,實在不敢再提了。”

沈棘子忙道:“我不是故意的。”

庾秀心道,你得蠢到什麼程度,才能“不是故意”的問那麼不合時宜的話。

嘴上卻道:“不說我,適才聽說你近來讀書多有心得?”

皇后便也饒有趣味,“說來聽聽,都讀了些什麼書?”

沈棘子也有些才名,然而有謝清如珠玉當前,便聲名不顯。沈棘子沒跟謝清如正面交鋒過,一直認定自己不比她差,不過是別人沒看到自己的才氣罷了。今日有意誇耀,便刻意挑生僻的說,道是:“目下正在讀《樂懸》。”

皇后:……早知道她有些不上套,沒想到她這麼蠢。瞧這賣弄的。

她本來想,沈棘子隨便對左傳、詩經啦,甚至目下流行的老莊發表點差不多的看法,她都願意給點吹捧,好緩和氣氛,安撫座下小輩們的緊張情緒。但是那個“月玄”,它是個什麼東西?新的玄理?還是講天象的?

只能似是而非的笑道:“這孩子,連讀書都與眾不同。”

阿狸是從不介意自己的無知的,她跟沈棘子不熟,就悄聲問謝清如:“‘月玄’說什麼的?你知道嗎?”

謝清如還真知道。

也小聲回:“何平叔的著作,考據鐘磬樂器懸掛法的。”

阿狸:=__=|||……原來這種書真有人讀啊。

正感嘆,就聽皇后問道:“你們兩個在悄悄議論些什麼?”

和謝清如對視一眼,笑道:“我們在說何平叔呢。”

――阿狸覺得何平叔何晏絕對比什麼不知所云的“樂懸”親民多了。檀郎潘安,璧人衛d這種才華高標的美男子,在這個時代不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嗎?傅粉何郎跟他們正是一類人,八卦性強,應該能救場。

她忽視了一點。潘安、衛d都是本朝人,偶像效應強,所以閨中知名。而何晏,他死太早了。

知道他的,大都是文藝女青年。比如沈棘子和謝清如。

除了愛賣弄,人還有另一個缺點――總認為自己的常識便也是別人的常識。於是阿狸就親眼看到在沈棘子之後,她製造了另一波效果類似的冷場。

幸而皇后雖然不文藝,但也是個敢開口就問別人讀什麼書的,她知道何晏。

也看得出阿狸是想幫她打圓場。

就調笑阿狸道:“暑氣未消,想是殿裡熱了,讓你想起這個人來?”

傅粉何郎也是個典故來著――何晏面白,曹丕懷疑她傅了粉,就大夏天的請他吃熱湯面,何晏出了一頭汗,拿袖子一擦,面色反而更加潔白皎然。

她語調俏皮,阿狸立刻就鬧了個大紅臉。

她臉原本就生的圓潤,這一紅就跟蘋果似的嬌憨水嫩。皇后忍不住就有些喜歡,先前對她的成見立刻就消散得差不多。

她本來就是邀這些姑娘來賞菊花的,便也不在殿裡耗著,笑道:“既是屋裡熱,也不好悶著嬌客。宴席設在太液水榭上。咱們就走著過去,順道賞賞新開的菊花。”

皇帝正跟謝桓議論兗州徵兵的事,司馬煜在一旁聽著。

外間有人來稟事,附耳對皇帝輕聲說了些什麼,皇帝就點了點頭,對司馬煜道,“朕有事要與太傅單獨商議,你先退下吧。”

司馬煜:……什麼事非要瞞著他商議啊?

十分鬱卒的退下去。

將到門口了,皇帝卻又叫住他,望了他片刻,道:“無事就替朕去看看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