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不管是斯內普還是哈利，都沒有想到蘭斯會如此的直白。
斯內普的身影看上去有點僵硬，就連哈利也沒有反應過來。這時，蘭斯側過頭，看向了他，嘴角微勾。
“哈利，你先去吧。”他的聲音溫柔磁性，“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
哈利有一種被人看穿了心思的窘迫感，他胡亂地收拾了一下書本，抱在懷裡低頭向著教室大門走去。
“那我先走了。”他小聲說。不等蘭斯回應，他便趕緊離開了教室。
教室裡還有三三兩兩的學生，蘭斯神色正常地在辦公桌旁整理那些學生們交上來的藥水，在外人來看，一切都很正常，學生們也都知道蘭斯和斯內普之間的關係，他們只會覺得蘭斯在幫助斯內普整理東西罷了。
等到收上最後一個短頸瓶，蘭斯將它放在了木盒中，一排排五顏六色的魔藥作業整齊無比。學生們都走光了，蘭斯提起了盒子。
“給我吧。”斯內普並沒有看蘭斯，他垂著睫毛，聲音低沉地說。
這是他們在墓地事件結束後所說的第一句話。
數月前，在墓地的那個夜晚所發生的事情似乎仍然歷歷在目，蘭斯的記憶中，斯內普對他說的最後的話是‘我騙了你’，和‘鑽心剜骨’，聲音淡漠到冷酷。蘭斯不記得後來的事情，因為他崩潰了。
蘭斯對於那個夜晚所發生的事情並沒有什麼實感，他彷彿飄在空中，以第三個角度注視著自己的記憶。這或許應該感謝鄧布利多拼湊了其他人對他的記憶來填補他缺失的過去，即使他現在已經恢復，他也仍然學會了抽離自己，用旁人的角度看自己的記憶。
很奇怪的是，即使他可以對這段過去心平氣和，可每當他回憶起那個夜晚數個鑽心剜骨的時候，他的皮膚下的肌肉卻仍在抽痛。這就是不可饒恕咒的威力，它可以讓一個失憶的人，仍然記得那種毀滅性的痛楚。
蘭斯捧著盒子的手指因為回憶起‘鑽心剜骨’這個咒語而記憶性地抽動了一下，但他的神情卻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沒關係，不是很重。”蘭斯說。聲音算得上溫文爾雅。
蘭斯捧著木盒，他走出教室，斯內普在他身後鎖上了門。兩人並肩向著斯內普的辦公室走去，誰都沒有說話，寬闊的走廊迴盪著他們的腳步聲。那種平靜有那麼一瞬間使人產生錯覺，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所有的一切都過去一樣。
最終，他們來到了斯內普的辦公室。蘭斯將盒子放在架子上，他聽見斯內普關上了門，在那一瞬間，辦公室裡陷入了詭異的安靜。這種安靜使人焦躁不安。
斯內普站在門邊，他抬頭看了一眼蘭斯，又垂下了睫毛，寬大的黑袍覆蓋著他，像是牆角邊的一塊陰影。
他看起來很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過了半響，男人才輕輕地開口。
“……你感覺好一點了嗎，還在做噩夢嗎？”
“已經好了。”蘭斯說。
和蘭斯相比，斯內普的聲音單薄、蒼白，尾音還帶著不真切的微顫。
沒有學生和教授會想到，那個冷硬可怕的斯內普，竟也會展露出如此不自信和不安的一面。
是的，斯內普這段日子以來一直都在逃避，每當閉上眼睛，他的眼前便會浮現出那個墓地的夜晚，衣著狼狽的少年跪在地上，面色蒼白脆弱地看著他。斯內普忘不掉少年那時瀕臨崩潰的神情，也更無法抹去在病床上，他滿目的憤怒和敵視。
年輕時的斯內普曾經以為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是死亡、是被人沒有尊嚴的踐踏。直到這些年經歷了無數波折的斯內普才明白，最可怕的不是死去，而是讓自己最在意的人失望，是他們放棄他。
他一心鑽研黑魔法，鄙夷敵視自己身邊的所有人，他讓莉莉伊萬斯失望。他想得到尊嚴和地位，欣喜若狂地報告伏地魔，害死了他最在意的那個人的家庭，他對自己失望。現在，他又辜負了蘭斯。
他還沒活到四十歲，可他人生中每一個重要的岔路，他都選擇了最差最錯誤的那個。
鄧布利多說得對，他是個懦夫。斯內普恨不得去死，他多想在墓地裡和伏地魔不管不顧地拼個魚死網破，至少蘭斯日後回想起他，他也不是那樣完全不堪的，至少他死得很英勇。而不是像是現在這樣，跟自己這些年來最疼愛、本想要給予他一切、卻毀了他人生的養子共處一室，在寂靜中，那些錯事飄蕩在他的面前，他感到不堪和羞恥，像是等待凌晨處死的罪犯。
斯內普微抿嘴唇，他緩緩地向後靠去，斯內普本就偏瘦，這幾個月以來的折磨使他又消瘦了不少，粗糙的門板咯得他後背的骨頭生痛。他的身形微有些佝僂，像是即將燃盡的燈油，黑色的袍子猶如烏雲般漂浮在他的腳面。
他無法讓自己輕描淡寫地問一些不痛不癢的話，他做不到。他表現不出來，可痛苦和愧疚猶如刀刃般割蝕著他的心臟。他的眼前發黑，唯能看見那雙漂亮的綠色眼睛，那是蘭斯，也是莉莉。
“我對不起你。”斯內普說。他的喉結蠕動著，他的聲音嘶啞，“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說，對不起。可我說不出來，我深知我做錯的事情無法用語言來彌補，我也不敢說。我怕你恨我，可我最怕的事情總是會發生。”
斯內普的大腦在因為自己說出了隱藏最深的秘密而變得缺氧，心臟緊縮，他開始眩暈，黑色的髮絲被冷汗黏在額上。他有點看不清自己的辦公室，他虛弱地抬眼，他看著蘭斯的綠眸。在晃動間，那雙微微有些細長的眼睛緩緩變化，變得像是杏眼那樣有些圓圓的、還泛著溫柔的水光，長長的睫毛眨呀、眨呀的。
在那一瞬間，斯內普彷彿看到了五年級的莉莉。那時她和蘭斯差不多大小，而他還沒有走上歧路。那時他們的魔藥成績都很好，就在這個辦公室裡，他來交因為發燒而落下的論文，他推開門，就看見莉莉站在辦公桌旁，魔藥教授在誇獎她的進步。
莉莉平時很開朗，有點沒心沒肺。卻因為斯內普聽見了教授對她的喜愛之情而有些羞赧，她的耳尖泛紅，嘴唇微抿著，綠色的眼睛望向斯內普，帶著些笑意，帶著些羞澀的光澤，她眨著長長的睫毛，撲扇撲扇的。
斯內普伸出修長冰冷的手指抵住自己的額頭，他定了定目光，那個羞赧的少女不見了，站在那裡的還是蘭斯，蘭斯?波特，她的兒子。他們擁有著同樣的綠色眼睛，可他並不是那麼像自己的媽媽，也不像討人厭的爸爸。隨著他一點點長大，斯內普能夠感覺得到這個孩子身上雙親的影子越來越小，如今，除了顏色，蘭斯連眼睛都不太像是莉莉了。
蘭斯更像他，像那個將他養大的人。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斯內普無法再將他當成莉莉的影子。剛開始領養他時的不耐，也不知不覺變成了心甘情願。
斯內普垂下眼簾，鼻尖的呼吸顫抖著。
“我對不起你的母親，更對不起你。”他說，“我欺騙了你，我知道你心中的憤怒。我也知道你現在恨我，我毀了你的人生，卻又自私的將你養大，我是個混蛋。”
斯內普沒去看蘭斯的神情，他又一次退縮了，他不想從他的臉上看到那些冰冷的表情。
“我知道我彌補不了這一切。如果你恨我，哪怕想讓我為你的父母償命……都可以。”斯內普輕聲道，“只是要等到伏地魔血債血償，等到這一切結束……好嗎？”
他仍然沒有抬頭，他能夠聽見蘭斯在呼吸。
“你養大我，是因為我的母親嗎？”蘭斯問。
斯內普的聲音沙啞低沉，猶如破損的老船。可少年的聲音冷清、平靜，像是夜晚的那輪清月。他的聲音裡沒有斯內普想象中的厭惡、冰冷、不屑……男人抬起頭，他對上蘭斯的目光。十五年來，斯內普第一次看不懂蘭斯的想法。
“剛開始是的。”斯內普輕聲道，“可後來……不僅僅這樣。”
他想說自己的愛，可那太像是以感情請求原諒，所以最終斯內普被咽了回去。
“你愛我嗎？”沒想到，蘭斯明確地問了出來。
斯內普微怔，過了半響，他才緩緩地點了點頭。可他仍然說不出來。好像‘對不起’、‘賠罪’這種話輕飄飄地就能從他的嗓子裡飄出來，可一個‘我愛你’卻像是綁了石頭，不斷地下沉。
蘭斯看著斯內普，他的嘴唇微動，似乎欲言又止了好幾次。
“你真心將我當成你的兒子嗎？”他又問。
斯內普垂下頭。
“是的。”他輕聲道。
蘭斯側過臉，他的微抿薄唇。
“我原諒你。”他說，“讓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
斯內普怔原地，他抬起頭，不敢相信地看向蘭斯，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什麼？”他喃喃道。
蘭斯轉過頭，他平靜地對上斯內普的黑色眼睛。
“我說，讓這一切過去吧。”蘭斯說，“或者，你並不願意恢復與我的關係？”
“不！只是，我不明白，我……”
蘭斯垂下睫毛。
“你的確間接害死了我的父母，可你對我的愛也是真的，我對你的也亦是如此。我已經想明白了，這個時代本來就很特殊，就算你當年沒有去做那件事情，我的父母也仍然活不下來。”他輕聲道，聲音有一種悲涼的平靜，“我的父母已經死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斯內普震驚地睜大眼睛，他不敢相信地看著蘭斯。
“可我做了那麼多對不起你的事情――”
蘭斯的嘴角動了動，他甚至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我們都因為這個而感到痛苦。可這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西弗？”他說，“過去無法改變，這世界上美好的事情又那麼少，就讓已經發生的事情過去吧，如果你死了，只會讓我更加痛苦。”
斯內普驚愕地站在那裡，過了好一會，他才意識到蘭斯說了些什麼。
他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可在那個瞬間，他的胸口發悶，眼角生澀。蘭斯注意到了他的情緒，少年走了過來，他微抬下巴注視著斯內普，張開了雙臂。
“好了，來抱一下吧……父親。”
男人因為那個詞語而顫抖起來，他緩緩地蹲下來，將男孩擁入自己的懷抱。他的手臂緊緊地勒著蘭斯的後背，彷彿是找回了丟失的珍愛之物，蘭斯有些呼吸困難，他能夠感覺到斯內普的胸腔正在震顫。
蘭斯的手指安撫地拍打著斯內普的後背。在抽泣的男人懷裡，他緩緩地抬起了下巴。
他的眼裡沒有憤怒、沒有傷感、沒有任何激烈的神情。他只是怔怔地注視著頭頂搖曳的蠟燭，有那麼一瞬間，那光芒讓他想起夢中波特家門前的那盞小路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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