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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 53 章

其實玉旒雲並沒在體元殿休息。她只是簡單地處理了傷口,待段青鋒一走,就決定要去見孝文太后。

“夜長夢多,”她道,“此事越早結束越好。”

石夢泉攔她不住。恰有兩個宮女前來送茶點,玉旒雲就將其中一個打暈了,換上了她的衣服,逼另一個帶自己去太后寢宮。石夢泉本來要跟著,但是玉旒雲以為他應該留下照應,以防突然有人闖來,撞破機關。石夢泉只得答應。果然後來就遇到了武德帝。

玉旒雲在宮女的帶領下來到了慈安殿。時段青鋒和穆成雪也都還在。只聽孝文太后道:“今天發生這麼多事,你們不必替我老太婆擔心。倒是你們兩個很少有機會見到,應該好好聊一聊。”

穆成雪低著頭:“皇祖母說哪裡話?您先前受了驚嚇,應該好好休息。而太子殿下也應該去看看皇上那邊有什麼事……這時候宮裡應該很忙吧?”

孝文太后道:“宮裡忙就讓該忙的人忙去。皇上回了宮,天大的事情都有他撐著。”

穆成雪道:“可是……太子畢竟是太子,也許皇上有許多事要他協助呢……皇祖母要人陪著說話,有兒臣就好了。”

“太子?”孝文太后嘆了一聲,“成雪,你難道不懷念鋒兒還沒做太子的那段日子麼?你不懷念當初你們兩個一起在我身邊無憂無慮的日子嗎?有一刻功夫可以拋開身份,就拋開吧。將來這樣的時間還有多少?”

“皇祖母……”段青鋒顫了顫,“不要再說下去了。”

“孱頭!”孝文太后瞪了他一眼,“如果你早年爭氣些,怎麼會讓你父王硬把成雪許配給你大哥?這麼些年來成雪受了多少委屈,你卻連提都不敢提麼?”

段青鋒不語。

穆成雪道:“皇祖母不要罵太子了。是兒臣自己命薄,跟旁人都沒有關係。”

“唉!”孝文太后長嘆一聲,“我不是罵他……我是……算了,鋒兒,你心裡其實也很苦的。奶奶知道。這些舊事……”

才說著,門外宮女怯生生道:“啟稟娘娘……”

“什麼事?”

“在下玉旒雲,來探望太后娘娘。”

“哦,玉大人?”孝文太后叫請進來。看玉旒雲的宮女裝扮,皺了皺眉頭,既而淡淡道:“本來應該是我去探望玉大人,怎麼反倒勞駕玉大人跑一趟?”

玉旒雲道:“素來只有晚輩拜見長輩的道理,哪有長輩看望晚輩的?”

孝文太后雖然得她擋了一箭,但是並不怎麼領情,冷冷道:“玉大人說的太客氣了,你我之間非親非故,講什麼長輩、晚輩呢?”

玉旒雲見她並不請自己坐,顯然是不想留客,正暗罵著老妖婆可惡,卻見玄衣等人走了進來,她心中不由一喜:我且看看這“翦大王”是何人!因笑道:“太后的話玉某人可不太贊同――出生有早有晚,因序長幼,就好像入門有早有遲,當排資歷,何論親疏?”

她此言一出果然就把蒼翼的話頭引了出來:“嘿嘿,聽見沒?入門有早有遲,當排資歷――老尼姑,我比你先入師門,所以就是你的師兄,你還不來叫我一聲?好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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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衣立刻就抓住了他言語中的毛病,冷笑道:“奇怪了,你分明就是我的師弟,為什麼要我叫你‘好師妹’?”

在場眾人不由都是一笑。蒼翼怒道:“老尼姑,出家人竟然油嘴滑舌,將來下了地獄小心被鉤出舌頭來!”

玄衣嘿嘿笑道:“貧尼每日虔心頌經,將來自然是要去西天極樂世界。師弟你成日都犯嗔戒,才要小心將來下地獄。”

“哼!”蒼翼冷笑,“師妹啊師妹,你們出家人不是成天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麼?怎麼你反而說要去西天極樂世界呢?”

他性子急、說話快,不料又被玄衣抓到把柄:“對呀,正是‘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師弟終於悟了。”

蒼翼氣得嗷嗷直叫:“老尼姑,你是不是死也要和我爭?”

“你們一人都少說一句吧!”孝文太后沉聲打斷,很是不快,“時間地點都不顧,一提到這事你們就吵個沒完。剛才差點兒連我的老命都搭進去了呢!”

玄衣道:“娘娘,剛才的確是我們的疏忽,不過都要怪師弟。雖然我入門是比他遲,但是我師父比他師父先入祖師的門,而我祖師比他祖師先向翦大王學藝,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是他師姐。還請娘娘定奪。”

“定奪!定奪!”孝文太后不耐煩道,“你們都爭了幾十年了,煩不煩啊?當年先父也沒有想到後輩中會出這樣的事,要不一早立下規矩也省得你們天天爭吵!”

她果然就是那個翦大王的女兒!玉旒雲心下大喜,卻不露聲色,只是道:“容我插一句嘴――我在樾國曾經聽過一個子孫爭財產的案子。因為這家的主人死時只說眾子孫如果繼續住在他家大宅中當如何如何,卻沒有講過一旦要分家,財產當怎樣分配。所以當子孫們打算分家時,就鬧得不可開交。縣老爺一個腦袋都變了兩個大,沒有辦法,便叫那些子孫都到他們祖父的墳跟前去,燒香磕頭,請祖父的鬼魂顯靈來分配財產……”

“切!”蒼翼嗤笑道,“小丫頭休要胡說八道,鬼魂哪會真的顯靈的?如果出了什麼事,那都是有人背後安排的。”

玉旒雲笑道:“前輩請先聽我說完――這些子孫到了祖父的墳前,焚香燒紙,本來只是想祖父鬼魂顯靈,可後來才想起自己其實有很久沒有去祭拜過祖父了,實在是不孝。他們又想起祖父在世時一家和睦,其樂融融,於是就斷了分家的念頭,大家回去,再也不提此事。一時在鄉里傳為佳話。”

蒼翼愕了愕,嘟囔道:“好你個死丫頭,竟然拐著彎兒罵我不孝!”

玄衣道:“人家沒有罵你,是你自己心中有愧。不過說起來,師父當年交代我們的任務,一是要保護太后,二是要尋訪翦大王屍骸的下落,我們卻……唉!”

孝文太后皺了皺眉頭,大約是嫌他們在外人面前毫無避忌地談論往事,但是又清楚這幾人的脾氣一向如此,只有轉向玉旒雲道:“玉大人來探望我,應該不是就講講故事吧?”

玉旒雲道:“自然不是,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想向娘娘確認――娘娘可知玉某人方才為何要替您擋一箭?”

自然是為了和我國結盟的事,孝文太后心想,但是並不言明。

玉旒雲道:“我在楚國曾經受過一位武林前輩的恩惠,為了報答他,我答應幫他尋訪一位故人。如果太后就是這位故人,那麼玉某人這一箭總算沒有白挨。”

太后眯起了眼睛:“我長居西瑤,而且年紀也大了。我的‘故人’應該都早已不在人世,怎麼還會在楚國呢?玉大人看來真是白挨了這一箭。”

玉旒雲笑道:“能救人一命總算是功德。再說,娘娘還沒聽我說這故人是誰,怎麼就斷定我認錯了呢?其實要說起這個人,他已經六十年沒有踏入江湖了,我看他今年總也有八、九十歲呢!”

孝文太后身子一顫。

玉旒雲接著道:“雖然他不以真姓名示人,但是他卻告訴了我這位故人的姓名。他的故人姓翦――我聽到幾位前輩說到‘翦大王’,不知是不是當年的慄佤族大祭司也即楚國武林盟主翦重華翦大俠呢?”

她話音還未落,蒼翼已經跳了起來:“小丫頭,祖師爺的名諱豈是你能隨便叫的?”朱卉也道:“你從哪裡聽到翦大王的事?那位前輩是什麼人?在哪裡?”

玉旒雲並不答他們的話,只是看著孝文太后。老婦人的面容猶如雕塑,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在她的臉上:“你們先出去一下,我想和玉大人單獨談談。”

“哈?”蒼翼正有滿肚子的問題要問,但是玄衣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這嘟嘟囔囔的傢伙推出了門去。朱卉、白翎和穆成雪都相繼告退。只段青鋒還站著不動。

“你也出去。”孝文太后道,“把你皇嫂送回去――玉大人,請坐。”

玉旒雲知道自己找對人了,謝了座,靜靜等著孝文太后發話,自己好隨機應變。

孝文太后待段青鋒出門,就道:“玉大人可是遇到了闋前輩麼?”

“老前輩沒有告知姓名。”玉旒雲回答,“原來他是姓闋。”

孝文太后沉默了一下,手指在茶几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玉旒雲暗想:不知她下面是要問我那瞎老人的近況呢,還是試探我對翦重華的事究竟知道多少?事關重大,我要留神應付才好!

“哼!”驀地一聲輕輕的冷笑,孝文太后道,“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那麼也不需要繞彎子了。你想要跟我老太婆提什麼條件,只管說來!”

玉旒雲愣了愣:倒真是直接!她便輕輕一笑:“我如何是來跟娘娘提條件的?我只是想來問問娘娘,您覺得楚人如何?”

孝文太后瞥了她一眼:“黃毛丫頭不要想在我面前玩什麼花樣。你就是為了要和西瑤結盟,聯兵滅楚而來的,你打量我不知道麼?有什麼條件快快提出來。我沒時間跟你胡扯。”

玉旒雲收起了笑容,只是頃刻間,她的臉就變得像冰霜一般的寒冷。“不錯。”她道,“我就是要滅了楚國。無論得不得到西瑤的兵力支援,我都要滅了楚國。”

孝文太后似乎被她這陰鷙的表情所震懾,朝後靠了靠:“那你何必還要來西瑤?你就不怕會死在西瑤麼?”

玉旒雲道:“我當然怕,不過在滅楚國之前我一定不會死。”“

孝文太后冷笑了一下,彷彿是笑年輕人狂妄。

玉旒雲並不在乎,徑自說下去:“我來西瑤,一是因為如果得到貴國兵力支援,攻破涼城的日子可能會提早些。另一個原因是……”她頓了頓:“我希望太后知道,我要滅楚國的原因和您是一樣的。”

“什麼意思?”孝文太后沉著臉。

“家破人亡。”玉旒雲一字一字道,“此仇不共戴天。”

“你……”孝文太后掩飾不住驚訝之色。本來她應該厲聲呵斥,“小丫頭休得胡說八道”,但是面對冰峰一般的玉旒雲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原本針鋒相對的氣氛變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是看到了當年的自己,還是幾十年來自己並沒有改變過,現在是看到了□□?

過了許久,她才回覆了太后的氣度:“哼,玉大人畢竟還是年輕。天下大事豈是私人恩怨?有不共戴天之仇,就去找仇人便是,為此要滅了一個國家,實在有點小題大做。”

玉旒雲未料她有這種說法,但只是略愣了愣,即道:“太后說的的確沒錯,那麼敢問您若是要報仇,該去找楚國武林中的哪一位呢?憑著您身邊的四大高手去把楚國武林八大門派的掌門人一一殺死麼?”

孝文太后不說話。

玉旒雲道:“恐怕連您自己也不認為這是個好方法吧?要不然六十年過去,您怎麼都沒有去找這些只識爭權奪利的武林匹夫算帳?”

孝文太后依然不說話。

玉旒雲就接著道:“玉某人的情形同您也差不多。楚國正是這種偽君子太多,所以根本不知道要去找誰報仇才好。”

孝文太后冷哼一聲:“你不用激我。我看不出幫你滅楚國和為先父報仇有什麼關聯。楚國換了皇帝,於武林中人有何影響?再說,我的事情你並不是全知道。不要自以為聰明了。”

玉旒雲道:“太后的事情玉某自然不能全部知曉,但也無需知曉。不知太子殿下當初跟玉某商定的盟約條件太后您有否過目?我已答應他,一旦攻下楚國,西瑤將得到楚國半壁江山。屆時我樾國和你西瑤將以雲嶺和漢河為界南北分治。我想,太后娘娘對天江畔秦山上的一些東西一定會非常感興趣。”

孝文太后做不毫不在意的樣子:“我老太婆老了,打下江山也只是孫子的,跟我有何干係?”

玉旒雲道:“秦山上靠近白虹峽處有一座墳墓是闋前輩所立,墓碑上寫著‘華重翦’三個字,難道太后不想把次序調過來麼?”

“什麼?闋叔叔他……”

玉旒雲知道孝文太后終究還是放不下往事,便接著道:“如果西瑤軍隊助我攻下楚國,戰後劃分天下,順理成章。但若是西瑤軍隊想作壁上觀,恐怕最後這一杯羹是分不到的。到時秦山和山上的一切也自然都成了我樾國領土,我樾國皇帝可沒有義務為一個不認識的人大修陵墓。如果周邊小民不小心掘壞了……依我樾國律例,無心之失,最多罰個一百兩吧。太后以為如何呢?”

孝文太后的十指都摳進了太師椅扶手的雕花中。讓一個後輩抓到自己的短處,她實在心有不甘。

玉旒雲則是暗暗有了得意之感。可偏偏這個時候,外面太監尖聲通傳:“皇上駕到!”

孝文太后的神色隨即一變:“玉大人,看來你不可在此久留了。”

玉旒雲還是一直留到武德帝和孝文太后到佛堂裡坐下,她才不得不離開慈安殿。一邊往體元殿走,一邊埋怨武德帝出現的真不是時候。這個皇帝是站在趙王那一邊的,她想,現在泰和商號公然刺殺太后,不知他要如何收場呢?

回到體元殿,見到石夢泉正在門前焦急地踱來踱去,便笑著上前道:“怎麼?還怕我被皇宮裡的草包侍衛抓了去?”

石夢泉當然是擔心她的傷勢,但看她精神尚好,這一問就不必出口,只道:“大人回來就好了,剛才西瑤皇帝到這裡來找大人。”即將武德帝來訪之事大略說了一回。

玉旒雲皺起眉頭:“這母子二人玩的什麼花樣?”也將自己在孝文太后處的情形告訴了石夢泉:“若不是皇帝老兒突然跑來,孝文太后估計已經答應了我的條件――不過也好,她真的是翦重華的女兒,就怎麼也不會和公孫天成那老家夥結盟的。”

石夢泉道:“武德帝說已經派人去緝拿泰和商號的人,如果是真的,那麼他和趙王爺自然只有撕破臉來。如果是假的……那明天在船上就得多加小心。”

玉旒雲點頭贊同。不過,明天的事只有等到明天再說。兩人都十分疲倦,便各自回去休息――全不知道這一晚上,西瑤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到次日一早用了早膳,太監就來請,說是武德帝在前殿召集群臣議事,也順便給玉、石二人送行。兩人便跟著前來。到殿上一看,見武德帝端坐龍椅上,旁邊是段青鋒,後面掛著珠簾,隱約可以看到孝文太后。玉旒雲輕聲嘀咕:“咦,這是垂簾聽政了麼?”

武德帝的表情還和前日一樣好似佛像,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眾人到齊了,旁邊的太監就道:“皇上有旨,聽宣――”

大家經過昨天的一場變亂,早也盼著有個說法了,全都跪下,連呼萬歲。

那太監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雖為一國之君,但心在佛門。歷年來在枯雲寺修佛,更感佛法之博大精深。朕有出家之念久矣,卻不能置祖宗基業於不顧,躊躇再三,決意禪位於太子。然太子年少,恐其不熟治國之道,故朕意回宮三載,教導太子,三載之後,再行禪讓。”

群臣聽及此,不由面面相覷。

太監接著念了武德帝“思念母後,故勸其返宮居住,共敘天倫”,以及孝文太后禁不住皇帝苦苦哀求“終於應允”,並且經皇帝懇求再三,答應輔佐太子,這就解釋了垂簾之事。

位列大臣之首的牟希來立刻跳了起來:“皇上,垂簾聽政有違祖制,萬萬不可!”

群臣之中多是他的學生,也紛紛發出附和之聲。

可太監把聖旨繼續念下去:“太師牟希來,雖為一國之重臣,卻結黨營私,圖謀不軌。其勾結兇徒,意圖謀害太后……”

牟希來“哎呀”一聲:“皇上……這……”立刻明白這是孝文太后搞的鬼,對前夜的政變也猜到了幾分,搖著頭,厲聲喝道:“你……你挾持天子,你殘害忠良……如此誣賴老夫,有何證據?”

珠簾紋絲不動,彷彿孝文太后根本不屑與他說話似的。

太監尖著嗓子繼續念下去:“太后洪福齊天,牟希來陰謀敗露。其人不思悔改,命人誅殺泰和商號同謀。幸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其同謀已先為禁軍所得。兇徒對此謀逆之舉供認不諱,指認牟希來為主謀……”

“哈哈……哈哈哈哈……”牟希來狂笑起來,“老夫是主謀?不錯!老夫就是主謀!老夫後悔沒早些殺掉你這個禍國殃民的老妖婆!”他對左右的御前侍衛喝道:“你們怎麼不來護駕?你們看不出皇上被太后挾持了麼?”

侍衛們一動不動,只有一個人微微轉過了臉來。玉旒雲瞥了一眼,原來是太后身邊的白翎。

牟希來頓足:“廢物!廢物!諸位,如果是忠臣的,就快快隨老夫勤王護駕!”

眾大臣中確有不少覺得事有蹊蹺的,才要起身,卻聽龍椅上武德帝道:“誰說朕被挾持?”大臣們不由都一愣。武德帝又道:“繼續宣旨。”

太監躬身答應,讀了下面對牟希來的處置,自是孝文太后交代的“抄家”和“發配”兩條:“……著刑部尚書立即執行,不得有誤。欽此!”

尾音落下時,滿殿的人都愣住了,只有寥寥幾個叩頭呼“萬歲”。牟希來好像在一瞬間已經化為死人,呆呆地站著,連呼吸的痕跡都看不出。那刑部尚書正是他的門生,朝前爬了幾步,顫聲道:“臣……遵旨……”當太監把聖旨交過來時,他彷彿接到一塊千鈞重的紅烙鐵,手一顫,就落在了地上。“啊,臣……”他趕忙去拾,也順勢跪倒在牟希來的腳邊:“大人……我……”

牟希來見他如此,心中一動:啊,萬歲特意讓他來辦我,就是知道他不會加害於我啊!只要我不死,事情終有一線轉機!精神不由一振,望了望龍椅上的武德帝,正眼神複雜地看著自己。他即倒身一拜,道:“陛下要辦老臣,老臣無話可說。老臣只想陛下知道,凡過去陛下交代老臣辦的事,老臣沒有一件不盡心盡力辦到的。”

武德帝微微點頭並不說話。

牟希來直起了身,對刑部尚書道:“還遲疑些什麼?這就把老夫押下吧。”

刑部尚書顫聲欲泣,卻也無法,只好叫殿外禁軍士兵來將牟希來帶了出去。這時,珠簾微微一動,好像是孝文太后和武德帝說了什麼話,後者就宣佈:“退朝。”在禁軍侍衛和太監的簇擁下到後殿去了。

群臣跪送君上。他們知道國有鉅變,那些向日和牟希來交好的,個個自危,還有素日對牟希來陽奉陰違的,想要議論一番,但又不知三位主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也怕招來殺身之禍,只有在心裡盤轉著無數的猜測。

玉旒雲和石夢泉則互望了一眼:這看來並不像是做戲。除掉了牟希來,就少一個支援趙王的人。卻不知公孫天成這老狐狸跑到哪裡去了?

正想著,太監從殿後轉了出來:“兩位大人,巳時將近,該出發去碼頭了。”

好,玉旒雲暗想,就看看到底有什麼花樣!

從皇宮裡抬了五乘八抬大轎,前有禁軍開道,後面依次是段青鋒、武德帝、孝文太后、玉旒雲和石夢泉。接著有十數輛彩車,裝著各式禮品。臨淵的老百姓沿街看熱鬧――他們只聽說是送外國使節,卻不知道究竟哪一國使節有如此大的面子。

到了運河在臨淵的碼頭上,見有二十來艘高大如活動堡壘般的福船,大部是西瑤水師的軍艦,掛著“白龍營”“黑龍營”等不同的旗幟,也有商船,上面彩旗飄揚,簡直可以用“花枝招展”來形容了。

隊伍到了這商船的跟前就停了下來。自有卓思遠從船上迎下:“皇上,娘娘,太子殿下,兩位大人……”他自昨夜起就領了武德帝的命在此準備,早晨沒有到朝會上去,還不知道宮裡的事。

武德帝淡淡地叫他平身,心中很想把一切都說出來,可是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孝文太后望了望船:“哎喲,真是漂亮。可惜我老太婆年紀大了,經不得這搖晃。我就不上去了。皇帝在這裡陪陪我。太子,你送兩位大人上船吧。”

段青鋒恭敬地答應,接著就向玉、石二人做了個請的動作。由卓思遠陪著,三人從鋪著織錦地毯的跳板登上了福船。

先下到船艙中看火炮。每一尊都以大紅綢緞覆蓋。卓思遠為玉旒雲揭開展示,果然和那日試炮時所見相同:長約兩丈,重八千斤,威力無比。玉旒雲忍不住要深手拍拍炮身。卓思遠趕忙攔住:“大人,炮身上擦過油,仔細髒了大人的手。”

“哦……”玉旒雲笑了笑,“多謝大人提醒。”口裡這樣說,待旁人轉過身去時,她還是在炮筒上按了按,生怕其中有詐。然而只是摸了一手油而已。石夢泉看到,暗暗好笑:大人就是這個脾氣,改不了。他便悄悄遞過一方帕子去。

卓思遠又帶兩人來到艙房中。因為原先是軍艦,所以這裡本是艦船上將領的指揮之所,匆忙佈置後,看起來像是個廳堂,所有放行軍圖冊的架子都成了博古架和書架,放了許多花瓶香爐之類――素來沒有船隻這樣佈置出海,因為一旦遇到風浪,這些花瓶香爐就會掉下來。摔碎東西事小,砸傷人事大。可玉、石二人從來也不曾坐船出過海,是以並未起疑。

卓思遠從桌上取過一本書雙手交給玉旒雲:“大人,這就是《鑄造秘要》,請過目。”

玉旒雲油汙還沒擦乾淨,兩手背在身後不能拿出,因示意石夢泉收下。石夢泉就道了謝,接過來瀏覽了一回,道:“大人,正是你要的。”

玉旒雲笑道:“好極,好極,旅途無聊正好可以研究研究。”

卓思遠也笑道:“大人滿意,那就再好不過了。”他引了玉、石二人到桌前,見上面有一式兩封帛書,其內容和給趙王的盟書相同,正是前夜武德帝和石夢泉所說過的,西瑤提供火炮和鑄造技術,而樾國承認西瑤獨立,且不收商品關稅,對聯兵攻楚之事只字未提。玉旒雲不禁略略有些失望:她倒希望是當日綠窗小築中段青鋒給自己看的那一份盟書呢!

卓思遠道:“怎樣?玉大人看過若無疑問就請和太子殿下一同簽字用印。”

“好。”玉旒雲暗道:孝文太后既然如此死硬,跟她耗下去也沒有意思。拿起筆來一揮而就。

段青鋒也簽好了。雙方各留一份,接著焚香祭拜天地,表示若有違約者,天地不容。

“卓大人,”段青鋒道,“父王和皇祖母送了兩位大人許多禮物,煩請你幫忙督促一下,看看搬運完畢沒有。”

“是。”卓思遠轉身出去。

段青鋒立刻從懷中取出另兩張帛書來:“玉大人――”

玉旒雲一看就認出來了,正是綠窗小築中的盟書,一式兩份。她不禁既驚訝又興奮:“殿下這是……”

段青鋒道:“玉大人可以細讀一遍,不過這就是當日我給大人看過的盟書。如若不是公孫天成和老師突然闖進來,早就已經籤畢。如今舊事重提,希望大人不覺得太晚。”

玉旒雲道:“好事多磨,我可終於明白這個道理。只要是好事,豈有嫌晚的?”

段青鋒道:“那麼大人還是趕緊簽字用印,祭告天地――須得趕在卓大人回來之前。”

想來這是孝文太后昨夜考慮的結果,玉旒雲想,雖然太后已經垂簾,但是在西瑤畢竟還不能明目張膽地提到“結盟”與“參戰”,所以連兵部尚書都要瞞住。不過這樣一來這盟書會不會變成一紙空文?

段青鋒猜到了她的顧慮,從袖中取出一隻青龍兵符來,一分為二,將其中是一半交給玉旒雲。玉旒雲看到那斷面上正鐫著段青鋒的名號。

“他日大人攻楚之時,如果需要我西瑤出兵援助的,就請使者將這兵符帶來我軍中。”段青鋒道,“將士見此兵符猶如見我本人,定當鼎立相助。”

玉旒雲大喜:“若是這樣,那還等什麼?”她提起筆來,倏倏將兩份盟書都籤了――上面段青鋒早就簽署完畢,大家各自收好,又來祭天。

焚了香,祝了酒,玉旒雲卻沒有把酒杯放下,而是舉向段青鋒道:“殿下,我二人沒少喝酒,不過作為盟友還是第一次。今日一別,希望再次同飲之時就是在雲嶺漢河的分界線上。”

段青鋒為了這一紙盟書奔波了大半年,現在不管是用什麼法子終於達成了目的,又不管將來還有多少麻煩需要善後,他也覺得自己有好好暢飲一杯的必要。因舉杯與玉旒雲一碰,道:“好,在雲嶺漢河見面!”

兩人相對,一飲而盡。

這時,卓思遠正好回來了,說禮物已經搬運完畢。玉、石二人就同著段青鋒一起來到甲板上,向孝文太后和武德帝拜別。

武德帝還是沉默,孝文太后則一直微笑著,同他們說了些客套的話。末了,段青鋒和卓思遠也都下了船去。水手們捲起了華麗的地毯,又收起跳板。石錨拉上,風帆升起,福船終於慢慢地離開了碼頭。

玉旒雲感覺心情大好,一直在甲板上望著臨淵城,直到亭臺樓閣都連成一片模糊的色彩,才招呼石夢泉道:“走,咱們下去把酒喝完!”

石夢泉道:“大人,昨天才受了傷,今天就喝這許多酒,恐怕不好吧?”

玉旒雲掃興地撇了撇嘴:“你怎麼和姐姐一樣羅嗦?箭都沒有射死我,難道喝幾杯酒還能要了我的命?”

石夢泉知道她是小孩子脾氣發作,說理說不通,只有哄她道:“當然不會就要了大人的命。不過大人現在得著火炮利器,下面就要準備收回兵權完成大業,所以大人的身體可比什麼都重要呢!”

玉旒雲輕輕按了按昨日的傷處:“說來西瑤的傷藥也真是厲害,一敷上立刻就止了血,過了一夜都不怎麼疼了。不知這種草藥在我國可能種植。”

石夢泉道:“大人莫非是想現在折回去叫段青鋒在盟書上再加上提供草藥這一條麼?若如此,我立刻就叫水手們回頭。”

“算啦,事情也要有個輕重緩急。”玉旒雲拍了他一掌,“誰知道回頭會發生什麼事呢?況且,西京的狀況我更加擔心。”

石夢泉本來就是開玩笑的,因道:“那麼就命令全速向前,儘快出海。”

玉旒雲笑道:“好。”又想了想:“酒雖然不能喝,不過老太后不是送了一堆禮物麼?茶葉也許還不錯,就去試試。”

說著,兩人便一同下到船艙裡,叫人上茶來。

那水手遵命而去。過了好久才沏了茶來。玉旒雲本要訓斥他幾句,但轉念一想,這人是水手,又不是家奴,怎麼知道伺候人的規矩?便也不同他計較,揮揮手叫他下去。

但不料茶還未送到口邊,卻聽外面甲板上一陣爭執之聲,有個女人尖聲嚎叫:“你們敢碰本小姐!你們知道本小姐是誰麼?我是……”後面的話沒說出來,已經便成了悶悶的呼嚕之聲,顯然的嘴巴被人捂上了。

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趕緊快步出來看個究竟。只見甲板之上幾個水手抓住了一男一女,正要把他們丟進水中。石夢泉喝道:“做什麼?還不快住手!”

水手們一愣,那被制的女子就狠狠一口朝人的胳膊上咬了下去。水手吃疼,“阿唷”大叫,已經被那女子跑脫。“相公!相公!”女子又撲上去要撕咬另一個水手,卻被一腳踢翻了。那受制的男子,也就是他相公,哇哇大罵:“欺負女人,你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玉、石二人這便認出了這個男人來,正是牟希來的女婿張至美。那麼這個兇悍女子就是牟家小姐了。

牟希來被抄家,全家發配,莫非這兩個人跑脫了?

玉旒雲吩咐水手們放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水手答道:“啟稟大人,小的們發現這兩個人躲在……躲在貨艙裡鬼鬼祟祟,於是就把他們拉了出來。小的看他們多半不是好人,所以打算把他們丟進水裡。”

“什麼不是好人?”張夫人怒道,“我是牟太師的女兒。你們如此待我,我非要我爹摘了你們的腦袋不可!”

張至美也道:“我們沒有鬼鬼祟祟。我們只是送朋友上錯了船而已。”

水手道:“還要狡賴!上錯了船立刻下去就是。為什麼要等到開船了被我們抓出來?”

張至美道:“你以為我們不想下嗎?是你們門鎖上的機括有古怪,一碰上就打不開了,我們才被困在船上!害我也沒趕上跟朋友送別!”

玉旒雲眯眼睛看著這個呆子。她吩咐水手們都先下去,接著道:“究竟是怎樣的前因後果,你老老實實給我說一遍。”

“是。”張至美已經知道玉旒雲的真實身份,想起自己上次演出《大青河之戰》,以小丑扮她,還自鳴得意,心中就是一寒,講話聲音也打顫了:“小人知道公孫大哥今天早晨要離開,所以就想到碼頭上來送行。不過昨晚飲多了幾杯,就起遲了,那時公孫大哥和岳父大人都已出門。我來到碼頭上,只知道是一艘彩旗商船,於是就走了上來。我不見公孫大哥和岳父大人,於是四處尋找,不想就撞進一見庫房被鎖在其中……衝撞玉大人,實在……”

玉旒雲哪裡在乎他“衝撞”,只是聽到了公孫天成的訊息,便追問道:“公孫先生今天早晨離開?這是怎麼一回事?”

張至美道:“昨天法會結束後,皇上就讓公孫大哥到我家裡休息。本來說要今天在朝會上商議什麼楚國幫我國興修水利之事,但後來我岳父大人回來了,就跟公孫大哥說什麼時間緊迫,須得立刻結盟,又什麼火炮和《鑄造秘要》已經裝船,如果公孫大哥答應,次日卯時即在碼頭船上簽定盟約。他們討論了許久,具體說的我也記不清了。不過,總之是結下盟約,岳父叫我準備酒菜,這才喝多了……”

原來是這樣!難怪牟希來死到臨頭還要說一句他把皇帝交代的事都辦好了!玉旒雲差點兒抬腳把張至美踢下水去:可惡的牟希來!可惡的武德帝!孝文太后和段青鋒有沒有參與其中呢?西瑤這群狡猾的傢伙,到頭來還是腳踩兩隻船!

啊!難不成什麼發配牟希來的事也是假的?

石夢泉見她只是在那裡冷笑,其實自己也猜出了事情的經過,此時要挽回,已是不能――公孫天成比他們早出發兩個時辰,早不知道行至何處了。即使全速追趕,難道追上了還能開炮把 公孫天成的船打沉了不成?他連忙扶住了玉旒雲的胳膊:“大人,不要著急。我們要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玉旒雲控制著自己的怒火,不錯……段青鋒的兵符不知是真是假?將來在戰場上能否用上?恐怕西瑤終究只是想作壁上觀,最後看誰快贏了,就來幫一把――牆倒眾人推,這如意算盤倒打得響!哼,她恨恨地想,如果孝文太后敢玩這種花樣,休怪我將翦重華的墳墓踏平!

張至美不知玉旒雲為何發怒,只看到她的眼神好像利劍,充滿殺氣,嚇得連跪都跪不穩了,連連磕頭道:“是小人衝撞了玉大人,不關我娘子的事。大人要把小人丟下水餵魚也好,喂烏龜也好,小人決無半點怨言。但是請大人一定要把我娘子送上岸。求大人開恩――”

玉旒雲叫這磕頭“咚咚”聲弄得更加心煩,不過聽他說“餵魚”“喂烏龜”,又覺得好笑:“你和公孫天成稱兄道弟,怎麼你夫人也跟著來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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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子她不信我是要來送行。”張至美不敢撒謊,“她疑心我是要去綠窗小築裡尋花問柳。我怎麼說,她也不聽,就只好帶了她來。沒想到……請大人開恩!”

玉旒雲心裡飛快的轉過了無數的主意:如果我就此殺了張氏夫婦,不知這些水手將來回來西瑤會怎麼說?而如果我留下此二人性命,萬一牟希來被發配是假,日後遭遇,也好有個要挾。

主意一定,她就緩和下面色,做出一副為難之態,道:“張公子,其實玉某人根本就不想把你和尊夫人丟下水去,我還很想把你們送上岸。只是……唉,你還不知道,你們這樣誤打誤撞地上錯了船,其實是揀回一條命啊!”

張至美雖然滿肚子都是戲文,但豈會料到人世比戲更險惡?完全聽不明白。倒是張夫人有些見識,道:“大人什麼意思?莫非是家父出了事?”

玉旒雲點了點頭:“二位被鎖在船上,所以不曉得。牟大人送完公孫先生後回到宮中,就被安上了結黨營私、勾結逆賊、謀害太后等好些罪名,立刻就被抄沒了家財。你們本該全家發配去礦山做工,永世不得回京呢――還好你二人走脫了。”

“怎麼……怎麼會有這種事?”張夫人面色蒼白,幾乎暈倒,“我要回去救他老人家!”

玉旒雲淡淡的:“夫人稍安勿躁。玉某看,你回去非但救不了牟大人,還會枉送性命。”

張夫人帶著哭腔:“是什麼人誣陷家父?”

玉旒雲嘆了口氣:“本來貴國的事我是不該過問的,而且我也只是猜測――今天……今天太后娘娘垂簾聽政了。”

“啊?這種事?”張夫人驚得合不攏嘴,“曾聽家父抱怨過太后想把持朝政,但是她多年來一直都住在尼姑庵裡,對政事不聞不問,所以沒人相信家父的話……沒想到今日……”

玉旒雲道:“玉某也只是猜測而已。只不過,若此事當真是太后主謀,恐怕連皇上都已經落入她的掌握之中。夫人回到臨淵,又能做些什麼呢?”

張夫人落下淚來:“大人說的雖然有理,但是,我不回臨淵,也不能如何啊!”

張至美一向畏妻如虎,是個窩囊廢,見到夫人哭成了淚人兒,自然更加沒主意了,只有“哇”的一聲,也跟著哭了起來:“娘子啊,咱們今後怎麼辦才好?”

“兩位先不要著急。”玉旒雲道,“張公子,你的義兄公孫先生足智多謀,如果能找到他,一定能想出營救牟大人的方法。只是,現在西瑤境內一定在四處通緝二位,所以不能讓二位在西瑤乘船去楚國。而我和石將軍都是樾國人。樾楚交戰,所以我們的船也不便停靠在楚國的港口。如果二位不嫌棄,可以跟我們一道北歸。到時候再南渡大青河去楚國尋訪公孫先生,可好?”

這樣一來,豈不是要花費好幾個月的時間?張至美夫婦憂愁焦慮,哪裡還會仔細推敲,只聽玉旒雲分析的大略有道理,有含淚答應,殊不知玉旒雲在心中暗暗冷笑:牟希來老賊,看我怎麼收拾你!

於是張至美夫婦就同玉、石二人一同上路。船行飛快,第二日就從運河口進入了天江。這裡已是天江中、下游的交接之處,江面開闊,風景秀美。兩岸都是楚國和西瑤的千頃良田,正當收割時節,田中是金燦燦的波濤,江裡是碧悠悠的水浪。西瑤這邊還有邊民一邊勞作一邊唱歌,曲調悠揚動聽。

石夢泉想,樾國的南方七郡也該收割了。去年這時候,他站在田裡,北方秋高氣爽,日頭暖洋洋地照著,他和士兵們比賽,看哪個先割完一壟莊稼。那些士兵,有多少已經死在大青河的戰場上了?他記起自己當個平凡莊稼人的夢想,又記起自己是怎樣否定這個夢想的――他須得守在玉旒雲的身邊,因此就離開那平凡的夢越來越遠。

但無論如何,只要有她就好,他想。

再行十數日,江水又渾濁了,乃是因為接近入海口泥沙被衝擊起來的緣故。但又行一日,清晨步出船艙一看,只見周遭豁然開朗,彷彿世界在一夜之間消失了一般,只剩下一片汪洋大海。石夢泉是第一次見到大海,被這片廣闊無邊的蔚藍所震懾,半晌說不出話來,連感慨也不知要從何而發。

倒是玉旒雲在旁邊指了指遠處的一排白浪,道:“好氣派!”他才想起了詞兒:“可不是,這麼遠都看得清楚,到了近處不曉得要有幾丈高。要是小船到了那樣的浪裡,恐怕得粉身碎骨。”

玉旒雲道:“我卻聽說海邊有許多弄潮兒,專門在浪尖上滑行。我看這白浪好像一條白龍,如果能以舢板飛馳於上,那就好像騎著白龍游大海了。”

石夢泉笑道:“只有大人才有如此豪情。”

玉旒雲道:“豪情歸豪情,正像你所說的,現在可不是我在這種遊戲之事上玩命的時候。聽水手們說,海上的星空特別美,今夜我要在甲板上飲酒――你可不許跟我說什麼婆婆媽媽的話。”

這些日子以來,她的傷已經痊癒了,石夢泉也就不掃她的興,道:“大人有此雅興,別說是飲酒,就是飲鐵水,我也要捨命相陪。”

玉旒雲“呸”地啐了他一口:“我不玩命,要你玩什麼命。咱們該好好的喝一場酒,然後幹一番大事。”

石夢泉道:“是,這就叫人去準備。”

玉旒雲點了點頭,又突然嘻嘻笑道:“夢泉,你死定了,居然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

石夢泉一愣,水上航行,他沒計算,細一回想,才一拍腦袋:“哎呀――”今天是十月初十,玉旒雲的生日啊!“真真該死!”他跺腳道,“要殺要剮隨大人高興吧!”

“呸!”玉旒雲笑,“如果你剛才不答應和我喝酒,我可真要殺你剮你了。既然你答應,那就今天晚上先罰你三杯。”

石夢泉笑道:“大人愛罰幾杯就罰幾杯。”

這一天夜裡,果然有滿天的星輝。